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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你發誓不甩掉我,讓我跟著你。」

  「我發誓、我發誓。」

  她鬆開繩子,偵察員剛要發怒,卻聽到她溫柔的臉上的那個嘴裡放出了動聽的樂曲:

  「你呀,整個一個毛孩子,沒有我保護你,誰都可以欺負你。」

  偵察員心中一震,溫暖的感情在肚子裡回旋,他感到幸福像毛毛雨一樣鋪天蓋地地落下來,不單濡濕了他的眼皮,而且還濡濕了他的眼球。

  細雨霏霏,編織著軟綿綿的稠密羅網,籠罩樓房、樹木、一切。他感到她伸出一隻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還聽到一聲脆響,一把粉紅色的折疊傘在她的另一隻手裡彈開,舉起來,罩住了頭。他很自然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腰,還搶過了那把傘,像個盡職盡責、體貼溫存的丈夫一樣。他想不出來這把雨傘的來處,滿腹狐疑。但這狐疑立即就被幸福的感覺擠出去了。

  天陰沉沉的,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他的手錶早被那小妖精偷走,時間喪失。細雨打在柔軟的傘布上,發出細微的聲音。這聲音甜蜜而憂傷,像著名的藝甘姆堡白葡萄酒,纏綿悱惻,牽腸掛肚。他把摟著她腰的胳膊更緊了些,隔著薄薄的絲綢睡衣,他的手感覺到她的皮膚涼森森的,她的胃在溫暖地蠕動著。他們依偎著走在釀造大學狹窄的水泥路上,路邊的冬青樹葉亮晶晶的,像美女的指甲塗了橙色的指甲油。煤場上高大的煤堆蒸騰著乳白色的熱氣,散出一縷縷燃煤的焦香。高大的煙囪冒出的猙獰黑煙被空氣壓下來,化成一條條烏龍,在低空盤旋、糾纏。

  就這樣他們走出了釀造大學,沿著那條蒸騰著白氣、散發著酒香的小河邊上的柳蔭路漫步。下垂的柳條不時拂動著傘上的尼龍綢面,傘棱上的大雨珠落下。路上鋪著一層濕漉漉的金黃枯葉。偵察員突然收了傘,看著那些青黑的柳條,問:

  「我來到酒國多長時間了?」

  女司機說:

  「你問我,我問誰?」

  偵察員道:

  「不行,我要立即開始工作。」

  她拍動著嘴角,嘲諷道:

  「沒有我,你什麼也調查不到!」

  「你叫什麼名字?」

  「你這傢伙,」她說:「真不是東西,覺都跟我睡了,還不知我的名字。」

  「抱歉,」他說:「我問過你,你不告訴我。」

  「你沒問過我。」

  「我問過。」

  「沒問,」她踢他一腳,說,「沒問。」

  「沒問,沒問,現在問,怎麼樣?」

  「甭問了,」她說,「你是亨特,我是麥考兒,咱倆是搭檔,怎麼樣?」

  「好搭檔,」他拍拍她的腰,說,「你說我們該去哪兒?」

  「你想調查什麼?」

  「以你丈夫為首的一夥敗類殺食嬰兒的罪行。」

  「我帶你去找一個人,酒國市的事情他全知道。」

  「誰?」

  「你親我才說……」

  他輕描淡寫地吻了一下她的腮。

  「我帶你去找一尺酒店的老闆余一尺。」

  他們摟摟抱抱地走到驢街上時,天色已經很暗,憑著生物的特有感覺,偵察員知道太陽已經落山,不,正在落山。他努力想像著日暮黃昏的瑰麗景象:一輪巨大的紅太陽無可奈何地往地上墜落,放射出萬道光芒,房屋上、樹木上、行人的臉上、驢街光滑的青石上,都表現出一種英雄末路、英勇悲壯的色彩。楚霸王項羽拄著長槍,牽著駿馬,站在烏江邊上發呆,江水滔滔,不舍晝夜。但現在驢街上沒有太陽。偵察員沉浸在濛濛細雨中,沉浸在惆悵、憂傷的情緒裡。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酒國之行無聊透頂,荒唐至極,滑稽可笑。驢街旁邊的污水溝裡,狼藉著一棵腐爛的大白菜,半截蒜瓣子,一根光禿禿的驢尾巴,它們靜靜地擠在一起,在昏暗的街燈照耀下發著青色、褐色和灰藍色的光芒。偵察員悲痛地想到,這三件死氣沉沉的靜物,應該變成某一個衰敗王朝國旗的徽記,或者乾脆刻到自己的墓碑上。天很低,細雨出現在黃色的燈光裡,宛若紛飛的蠶絲片斷。粉紅色的雨傘像株鮮豔的毒菌。他感到又饑又冷,這感覺是在他看了路溝裡的髒物之後突然產生的。同時他還感到自己臀部和褲管早已被雨水打濕,皮鞋上沾滿污泥,鞋旮旯子裡積存著雨水,一走路唧唧地叫,好像淤泥裡的泥鰍,腳。緊接著這一連串奇異的感覺,他的手臂被女司機冰涼的身體凍僵了,他的手掌試到了她腸胃的狼狽不堪的鳴叫。她只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袍,腳上套著一雙長毛絨面的布底拖鞋。踢踢遝遝,拖泥帶水,不像是她在走路倒像兩隻癩貓馱著她走路。他想起男人和女人漫長的歷史實際上就是類似階級鬥爭的歷史,有時男人勝利,有時女人勝利,但勝利者也就是失敗者。他想自己和這女司機的關係有時是貓與鼠的關係,有時又是狼與狽的關係。他們一邊做愛一邊廝殺,溫存和殘暴重量相同,維持著天平的平衡。他想這個東西一定凍僵了而且他也感覺到她凍僵了。他摸了摸她的一隻乳房,感到那原先暄騰騰的富有彈性的東西,變成了一隻冰涼的鐵秤砣,一個半熟的青香蕉蘋果在冰櫃裡存放了很久。

  「你冷嗎?」他說了一句不折不扣的廢話,但他緊接著說,「要不我們暫時回你的家,等暖和的日子到來,再去調查。」

  她的牙齒「的的」地顫抖著,僵硬地說:

  「不!」

  「我怕凍壞了你。」

  「不!」

  神探亨特攜著他的親密戰友麥考爾的手,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寒冷秋夜在驢街上悄悄行走……偵察員的腦海裡閃過了這樣的話語,字變清晰,像「卡拉ok」錄像帶上的字幕,他威武神勇,她桀驁不馴,但有時也溫柔多情。驢街上空空蕩蕩,坑窪裡的積水像毛玻璃一樣,閃爍著模模糊糊的光芒。來到酒國不知多少日子之後,他一直在城市的外圍轉圈子,城市神秘,夜晚的城市更神秘,他終於在夜晚踏入了神秘的城市。這條古老的驢街令他聯想到女司機的雙腿之間的神聖管道。他批評自己的怪誕聯想。他像一個患了強迫症的蒼白的青春期少年一樣,無法克制那觸目驚心的喻指在腦海裡盤旋。美妙的回憶翩翩而來。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女司機是他的命運中註定了要遇到的冤家,他與她的身體已經被一條沉重的鋼鏈拴在一起。他感到自己已經胡胡塗塗地產生了一種對於她的感情,有時恨有時憐有時怕,這就是愛情。

  街燈稀疏,街兩邊的店鋪大多已關門。但店鋪後邊的院子裡,卻燈火升騰。一陣陣撲撲騰騰的聲音不在這個院子裡響就在那個院子裡響,他請不到人們在幹什麼。女司機及時地提醒他:

  「他們趁夜殺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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