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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獸醫來了,獸醫來了,別哭了小夥子,獸醫來了。快把騾蹄給獸醫讓獸醫給你把騾蹄接上。

  那兩位白衣婦女著急地辯白著:

  「我們不是獸醫!我們是招待所的廚師。」

  「明天市里領導來礦上參觀,礦長下死命令要我們好好招待,雞呀魚呀不稀罕,正發愁呢,就聽說騾子斷了蹄。」

  「紅燒騾蹄,激湯騾蹄。」

  「趕車的,把騾蹄賣了吧!」

  「不,不賣……」車夫把騾蹄往懷裡摟了摟,一臉癡情,好像抱著愛人的一隻斷手。

  「你這個小夥子,這不是犯糊塗嗎?」白衣女人憤憤地說:「你還想給它斷肢再植嗎?花得起錢嗎?這年頭,人斷了胳膊也不一定能接上,何況是匹牲口。」

  「我們給你大價錢。」

  「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你們給俺……多少錢?」

  「三十塊錢一隻,不便宜吧?」

  「你們光要蹄?」

  「光要蹄,別的不要。」

  「四隻蹄都要?」

  「都要。」

  「它還活著呀。」

  「缺了一蹄,活著有什麼用!」

  「它還活著……」

  「囉嗦,賣不賣?」

  「賣……」

  「給錢!數數!」

  「卸套,快點!」

  車夫一手攥著四隻騾蹄錢,另只手把那只微微顫抖的騾蹄遞給白衣女人。她接了蹄,小心翼翼地放到蠟條簍中。另一位白衣女人從柳條包裡摸出鋼刀利斧截骨鋸,氣昂昂站著,口裡出高聲,催促年輕車夫趕快把小黑騾子解放出來。車夫羅圈著腿、弓著腰、哆嗦著手,解脫了小黑騾子。說時遲那時快,白衣女人舉起利斧對準騾子寬闊的腦門猝然一擊,斧刃擠進了騾頭,怎麼拔也撥不出來,但她還是拔,在她拔斧頭的過程中,小黑騾子前腿猛然跪地,然後,緩緩地將整個身軀平攤在凸凸凹凹的地面上。

  丁鉤兒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小騾子還沒有徹底死亡,粗重的呼吸還在它脖子裡響著,柔弱無力的淡薄血液從斧刃的兩邊洇出來,浸濕了它的睫毛、鼻樑和嘴唇。

  還是那個斧劈騾子的白衣女人,操起那柄藍色的短刀,跳到騾子身邊,一手攥住騾蹄——黑色的大騾蹄白色的小嫩手——一手握刀沿著騾蹄與騾腿之間彎曲的接合部,輕快地一轉,輕快地又一轉——攥蹄的小白手往下一按——騾蹄與騾腿分開,中間只連著一根白色的筋絡。短刀一挑,騾蹄與騾腿徹底告別。白手一揚,騾蹄飛到另一個白衣女人手裡。

  割下三隻騾蹄,只用了片刻功夫。圍觀的人似乎都被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咳嗽,也沒有人放屁。在這樣一位女俠客面前誰敢放肆?

  丁鉤兒兩手冒汗,心裡在想著皰丁解牛的故事。

  白衣女人搖動斧柄,把劈進小黑騾子頭顱中的斧頭拔出來。

  小黑騾子終於死了。它肚皮朝天死了,四條腿僵硬,斜指著天空的四個方向,好像四挺高射機關槍的槍筒。

  卡車終於駛出煤礦艱難曲折的道路,高大的矸石山,幽靈般的礦山機械也都隱沒在身後沉重的暮靄裡,看門狗的叫聲、鐵斗車的喀啦聲、地下的爆炸聲也早已無法聽到,但那四挺高射機槍似的騾腿還在丁鉤兒面前晃動,攪得他心神不安。女司機的情緒大概也受了那小黑騾子的影響:在礦區的顛簸道路上,她粗野地罵大街;在通往市區的康莊大道上,她快速地換檔,拉大風門,一腳把油門踩到最大,定死,搞得發動機啪啪怪叫。載重卡車疾馳,像一顆呼嘯的法西斯炮彈。路邊的樹木像被利斧一排排砍倒,大地像一個團團旋轉的棋盤。速度表上的粗短針柄指著八十公里。風在呼嘯,車輪飛轉,排氣閥每隔三分鐘嗤啦一聲。丁鉤兒欽佩地斜脫著她,漸漸忘記了對著天空射擊的騾腿。

  逼近市區時,水箱裡噴出的蒸汽給擋風玻璃蒙上了一層霧。鹽鹼地把水箱開成了鍋爐。她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讓車停在了路邊。丁鉤兒隨著她下車,有幾分幸災樂禍看著她揭開車檔板,讓涼風給機器降溫。發動機散發著逼人的熱氣,水在水箱裡翻騰並發出沸沸嚕嚕的聲響。她墊著手套擰開水箱蓋子時,他看到她的臉色像絢麗的晚霞。

  她從車底拖出一個扁平的鐵皮桶,憤怒地命令:

  「去,打水!」

  丁鉤兒不敢也不願意違抗她的命令,接過水桶,故意裝胡塗,說:

  「你是不是想趁我打水時開車跑掉?姑奶奶,你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

  她惱怒地說:

  「你懂不懂科學?能跑還停下幹什麼?還有水桶呢!」

  丁鉤兒扮了個小鬼臉,他知道這淺薄的小幽默只能逗逗淺薄的小女孩,對這位母夜叉毫無作用,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扮了。果然,她吼道:

  「少給我擠鼻子弄眼出洋相,快找水去。」

  「姑奶奶,這前不挨村後不靠店的你讓我到哪兒去找水?」

  「我知道還要你去找?」

  丁鉤兒有些戀戀不捨地看她一眼,提著桶,撥開路邊柔軟的灌木,越過乾涸的平淺路溝,站在收割後的農田裡。這已經不是他熟悉的那種一望無際的農田了——那樣的農田也就是廣袤的原野——由於逼近市郊,城市的胳膊或者手指已經伸到這裡,這裡一棟孤獨的小樓,那裡一根冒煙的煙囪,把農田分割得七零八碎。丁鉤兒站在那兒,心裡不免有幾分憂傷。後來他抬頭看到層層疊疊壓在西邊地平線上那些血紅的晚霞,便排除掉憂傷情緒,朝著那一片距己最近的、奇形怪狀的建築物大步奔去。

  「望山跑死馬」,這話果然千真萬確。那片建築物沐浴著血紅晚霞看起來很近很近,走起來卻很遠很遠。一片片莊稼好像從天而降,插在他與建築物之間,阻撓著他走向幸福。在一片掰掉了棒子只剩下秸稈的玉米田裡,他大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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