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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幸虧沒把我的真傢伙偷走!」丁鉤兒把手槍亮了亮,說。

  「老丁,我來跟你告個別,本來想請你喝告別酒,考慮到閣下公務纏身,就不打擾了,有什麼事到市委找我。」金剛鑽說完,對著丁鉤兒伸出了手。

  丁鉤兒迷迷糊糊地握住了那只手,又迷迷糊糊地鬆開手,又迷迷糊糊地看到金剛鑽在礦山黨委書記和礦長的簇擁下像風一樣地從房間裡消逝。一陣幹嘔從胃裡沖上來,胸腔一陣劇痛。宿酒未消。情況複雜。他把頭放在水龍頭下沖洗了足有十分鐘。喝了那杯冰涼的陳茶。長吸了幾口氣,閉著眼,意守丹田,收束住心猿意馬,驅趕走私心雜念,然後猛睜眼,思想敏銳,如同一柄則用砂輪打磨過的利斧,劈砍開障眼的粗藤細葛,一個嶄新的念頭,清晰地出現在腦中的屏幕上:酒國市有一夥吃人的野獸!酒宴上的一切,都是巧妙的騙局。

  他擦乾淨頭臉,穿好鞋襪,紮緊腰帶,把手槍裝好,戴上帽子,披上那件被鱗皮少年棄在地毯上、沾滿了嘔吐物的藍格子襯衣,昂然至門邊,拉開褚色門,大步行走在走廊間,尋找電梯或者樓梯。服務臺上一位奶油色服務小姐非常善良,為他指點了走出迷宮的道路。

  迎接他的是一個部分烏雲翻卷、部分陽光燦爛的複雜天氣,時間已經是午後,地上匆匆遊動著雲團的巨大陰影,黃色的樹葉上閃爍著耀眼的金色光點。丁鉤兒鼻孔發癢,連打了七個響亮的噴嚏,腰彎得像蝦米,眼睛裡噙著淚花。抬直腰,淚眼迷蒙中,看到坑道口那架暗紅色的捲揚機上灰色的巨大定滑輪和銀灰色的鋼絲繩依然在無聲無息地油滑轉動。一切如舊:葵花金黃、木材散發著清香散佈著原始森林的信息,裝滿煤炭的鐵斗車在高矗於煤堆之上的狹窄鐵道上來回奔馳。車上裝著小電機,電機拖著長長的膠皮線。押車的是位烏黑的姑娘,牙齒潔白晶瑩,猶如珍珠。她站在車後擋板上,威風凜凜,像披堅執銳的甲士。每當煤車開到鐵軌盡頭時,她便猛按刹把,讓鐵斗車立定,鐵鬥站起,濕漉漉的煤炭如瀑布般流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似乎是門房裡豢養的那只狼毛老狗,從斜刺裡竄出來,對著丁鉤兒狂吠數聲,仿佛在傾訴深仇大恨。

  狗跑了,丁鉤兒悵然若失。他想如果冷靜地一想我真是無聊之極。我從哪裡來?你從省城來。你來幹什麼?調查大案件。在茫茫太空中一個小如微塵的星球上,在這個星球的人海裡,站著一個名叫丁鉤兒的偵察員,他心中迷糊,缺乏上進心,情緒低落,悲觀孤獨,目標失落,他漫無目標地、無所得也無所失地,朝著裝煤場上那些喧鬧的車輛走去。

  無巧不成書——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喊叫——丁鉤兒!丁鉤兒!你這個傢伙,在這裡轉悠什麼?

  丁鉤兒循聲望去,一頭堅硬的黑髮映入眼簾,隨即看到女司機那張生動活潑的臉蛋。

  她提著兩隻黑乎乎的白手套站在卡車旁,陽光下如同一隻小驢駒子。「過來呀,你這個傢伙!」她揮舞著白手套,宛若揮舞著一件勾魂的法寶,吸引著偵察員向前走,吸引著正深陷在「孤獨綜合征」中的丁鉤兒無法不向她靠攏。

  「是你呀,鹽鹼地!」丁鉤兒很流氓地說。站在她的面前,他有一種輪船傍了岸、孩子見了娘的良好感覺。

  「肥田粉!」她齜牙笑著說,「你這傢伙還在這裡呀?」

  「我正想離開這裡呢!」

  「又想搭我的車?」

  「是。」

  「沒那麼便宜的事。」

  「一條萬寶路。」

  「兩條。」

  「兩條就兩條。」

  「等著吧!」

  前邊的車輛冒著黑煙開走,煤粉在車輪下沸騰。靠邊站,她喊著,跳上車,把住方向盤,一陣兇猛地左旋右打,汽車的車廂正正地貼在那懸空鐵軌的盡頭。姐兒們,好樣的!一個戴墨鏡的小夥子發出由衷讚歎。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她跳出駕駛室,英姿瀟灑地說。丁鉤兒心中愉快,咧著嘴笑。她說:笑什麼!他說:不笑什麼。

  鐵斗車喀啦啦地響著,像黑色的大鱉,浮游而來。鐵輪與鐵軌摩擦,偶爾濺出幾顆碩大的火星,黑膠皮電線在車後搖曳著延伸著,充滿蛇樣的靈氣。車後的姑娘目光堅定,臉色嚴肅,令人肅然起敬或者望之生畏。鐵斗車直沖過來,有些猛虎下山的氣勢。丁鉤兒害怕它一頭栽到汽車廂裡,把車廂砸個粉碎。事實證明,他的害怕是多餘的,那姑娘的判斷力準確無誤,反應敏銳,頭腦如電腦身體似機械,總是在那一瞬間讓鐵斗車煞住讓鐵鬥翻起:嘩——濕漉漉油亮亮的煤塊傾進車廂,一點不外灑一點不殘留。新鮮的煤味兒撲進鼻腔,丁鉤兒心情更加愉快。

  「有煙嗎?姐們?」他對著鹽鹼地伸出手,乞求道,「賞小人一支。」

  她遞給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在淡薄的煙霧中她問:「你怎麼搞成了這副模樣?遭了賊了?」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在看騾子。

  他和她看到那輛雙騾拉馬車從佈滿肝石、煤灰、斷裂石條、腐朽木料、生銹鐵絲的場地上往這邊靠攏時,車夫趾高氣揚地左手挽住韁繩右手晃動馬鞭轟趕拉車的騾子。那是兩匹漂亮的黑騾子。一匹大些,好像瞎了眼,它駕著轅;另一匹小些,沒有瞎眼雙目大如銅鈴炯炯有神,它拉著長套。噢噢噢……駕駕駕……長蛇般的鞭稍在空中挫出清脆一響,小黑騾子勇猛地往前一躥,馬車喀嘟嘟往前一跳,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小黑騾子跌倒在雜亂無章的猙獰地面上,好像倒了一堵黑油油的牆壁。車夫對著小黑騾子的屁股打了一鞭,它猛烈掙扎著,站起來,身體劇烈顫抖,搖搖晃晃。小黑騾子痛苦的嘶鳴聲撩人心弦。車夫怔了一會兒,突然扔掉鞭子,撲向前,跪在地,從兩根石條的夾縫裡,捧出一隻青紅皂白的騾蹄。丁鉤兒拉著女司機的手,往前走了幾步。

  車夫捧著騾蹄,面色焦黃,嗚嗚地哭起來。

  轅中的老黑騾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像追悼大會上的人。

  小黑騾三條腿著地,另一條殘缺的後腿像鼓槌敲打鼓面一樣頻繁地敲打著地上的一根爛木頭,暗黑的血咕嘟嘟往外冒,把那根木頭和木頭周圍的其它物質都染紅了。

  丁鉤兒心悸得厲害,想轉頭走開,但鹽鹼地抓住他不放。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如同給他上了一道難以掙脫的鐐銬。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的可憐小騾子,有的可憐馬車夫,有的譴責馬車夫,有的譴責這崎嶇不平的道路。亂糟糟一窩烏鴉。

  「閃開閃開!」

  眾人吃一驚,慌忙閃開一條縫隙。見兩個身材瘦小的人跌跌撞撞飛進來。細看竟是兩位女人。她倆的面孔白得過火,令人聯想到冬季貯藏的白菜腚。身穿潔白工作服,頭戴潔白工作帽。一個手提蠟條簍,一個手提柳條包。似乎是兩位天使。

  「獸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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