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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大川先發,他右腳在前,左腳在後,站成了一個丁字步,然後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托嬰兒,嘴裡嘿了一聲,一粒彈丸飛出。彈丸擊中鐘錘,鐘錘打擊鐘壁,發出一聲響,鐺!站在白線後的女生們發出一聲歡呼!女生們總是為男生們歡呼,現在是這樣,過去也是這樣,這一點沒有什麼變化。接下來是馬叔發射。他天生不如金大川那樣像個玩槍弄棒的人。金大川精神抖擻,馬叔無精打彩,好像三天沒吃飯似的,這種精神狀態沒比就輸了。精通體育競技的"青面獸"搖搖頭,表示出對這個選手的不滿。但馬叔打得還是不錯,儘管他發射時的姿勢不如金大川好看,射出的彈丸也不如金大川的力度大,但同樣擊中了鐘錘,鐘錘也同樣碰響了鐵鐘。女生們照樣子一聲歡呼。那次比賽每個選手發射十個彈丸,金大川十發九中,馬叔十發八中。金大川打完十發後,驕傲地斜眼看著他的對手。這時的馬叔臉上已經滿是汗水。他的臉色很不好看,黑裡透出青,眼皮浮腫,好像睜不開眼似的。他的像竹竿一樣的身體還有點搖晃,更讓人感到他三天沒吃飽飯。我們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擔心他打不完最後的彈丸就會暈倒在地上。他打出了第十顆彈丸,沒有擊中鐘錘,然後就軟綿綿地蹲在了地上。他蹲在地上嘔吐著,先是吐出了一些綠色的汁液,好像受傷的螞蚱葉出的東西,看著就讓人噁心。我們心裡想:這傢伙難道吃的是青草?接著他就吐出了幾條蛔蟲。實在是太噁心了,女生們厭惡地把頭轉過去了。只有你,只有你林嵐走到他的身後,拉著他的肩膀,看樣子想把他拉起來。但是你馬上就嘔吐起來。我們估計你要麼是受了他的感染,要麼就是看到了那幾條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的蟲子。"青面獸"厭惡地宣佈:金大川冠軍,馬叔亞軍,比賽結束,待會兒你們到我的辦公室裡領獎品!說完他就腳步匆匆地走了。

  儘管你去扶他時也嘔吐了,但這是生理反應,不是品質問題。那天敢於走上前去對失敗者表示同情的畢竟只有你一個。你的行為讓我們很佩服。連金大川都說:林嵐了不起!第二天上課前,你將一包驅蛔寶塔糖塞進他的口袋。你說:每天三顆,飯前半小時服,服藥期間忌食葷腥。他伸手壓壓口袋,張張嘴,想說什麼,但終究沒說出來。

  你們不說我也知道是誰幹的!"青面獸"將那顆泥丸裝進口袋,說:我饒不了你們,我會把這件事一查到底的,我不會饒了你們的!

  "青面獸"轉身走到張校長面前,彎下腰,滿懷歉意地說:張校長,實在是對不起……您放心,這件事我馬上就向校委會彙報,我們一定要把打人兇手挖出……他說著,伸手拉住了張校長的胳膊,看樣子是想把他拉起來。

  張校長掙出胳膊,屁股擦著地,往後蹭了蹭,跟"青面獸"拉開了一點距離。他仰臉看著"青面獸",神色恐怖,好像打得他頭破血流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個"青面獸"。"青面獸"彎著腰,攤開兩隻手往前走。他前進一步,張校長就往後蹭兩下。他的屁股在泥地上留下了一趟明亮的擦痕。實在對不起……,"青面獸"說。張校長舉起雙手,好像投降,然後,他把闊大的嘴巴繃成一條線,往左歪一歪,往右扭一扭,突然地咧開,哇哇地哭起來。他的哭聲又尖又細,活像一個受了大委屈的小姑娘。我們被他弄得有點糊塗,幾乎不相信這樣的哭聲竟是從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學校長嘴巴裡發出來的。我們驚奇地看著這個坐在地上耍賴的校長,心裡邊有對他的同情,也有對他的厭惡。他越哭越傷心,長方形的大臉上,既有汙血,又有眼淚,還有鼻涕。他的樣子讓我們感到不舒服極了。從來都是鎮定自若的"青面獸"也繃不住勁了。這時,又有幾個學校的隊伍打著校旗進入運動場,同時進場的還有縣裡的領導。其中一個滿頭銀髮、滿面紅光的人就是你的爸爸——縣長林萬森,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他是你爸爸,過了半年後鬧起文化大革命時我們才知道他是你爸爸。你爸爸身後緊跟著十幾個人,一個個衣冠楚楚,神情肅穆。"青面獸"看到了他們,頓時慌了手腳。他先是給我們下達了起立的命令,讓我們用立正的姿勢迎接縣領導的到來,然後他就低頭彎腰,拽住張校長的胳膊。我們聽到他哭咧咧地說:張校長,求求您起來吧,給兄弟一個面子好不好?兄弟欠你一個人情,一中欠你們向陽一份人情行不行?讓縣裡領導看到這是怎麼個說法?我的面子不好看,難道你老兄堂堂的一校之長坐在地上咧著個大嘴哭就光彩嗎?我們看到"青面獸"摸出自己的方格子手絹給張校長沾著臉上的血污、眼淚和鼻涕,他的手絹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塊肮髒的繃帶。求您啦!他雙手合十,作了一個古老的揖。張校長終於停止了哭泣,但還是坐在泥地上發呆。"青面獸"又給他作了一揖,順便著還鞠了一個躬,張校長這才慢吞吞地站起來。

  你爸爸在隨員的簇擁下,神氣地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們看著你爸爸,心裡頗為納悶:一個滿頭白髮的人,臉蛋兒怎麼可能像紅蘋果一樣鮮豔光潔呢?"青面獸"臉上擠出笑容,讓自己的臉隨著你爸爸旋轉。張校長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鼻翼,響亮地擤著鼻涕。你爸爸好像斜過眼去看了看張校長,張校長的臉上馬上也擠出笑容。他的笑容把我們對他的同情全部瓦解了。

  你爸爸停住了腳,伸出一根食指,指點著拴在足球網架立柱上的那只奶羊,問:這是怎麼回事?

  你爸爸身後的人舉起一根食指,指指奶羊,問"青面獸"和張校長:怎麼回事?這是運動場,不是牧場!

  "青面獸"回答道:可能是老鄉的羊……

  趕快弄走!你爸爸身後的人說。

  金大川,錢良駒,你們兩個把羊牽走!"青面獸"對著看臺,大聲地說。

  這一高一矮兩個人,當年是我們南江一中臭名昭著的兩大害蟲。金的外號是狼,錢的外號是豬。

  我從往事中抬起頭,看看坐在林嵐45歲壽宴上的金大川和錢良駒。時光流逝了30年,他們的模樣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他們的眼睛沒發生變化,金大川還是瞪著兩隻陰森森的說不清是匪氣還是豪氣的眼睛,錢良駒還是眯著那兩隻說不好是狡猾還是機靈的小眼睛。這一高一矮兩個人,當年是我們南江一中臭名昭著的兩大害蟲。金的外號是狼,錢的外號是豬。狼與豬總是形影不離,狼總是蠻橫地走在前面,豬總是小心翼翼地、屁顛顛地跟在後邊。我們認為,所有的壞事都是狼幹的,但所有的壞主意都是豬出的。

  金大川和錢良駒從看臺上跑下來,因為興奮,他們的眼睛都放著光。錢良駒對著足球網架沖去,金大川直奔奶羊。白色的奶羊停止吃草,看一眼兇惡的狼,拖著沉重的奶袋,向斜刺裡逃去。豬解開了韁繩,向後倒退著。長長的把豬和羊連結在一起的韁繩猛地繃緊了。狼在跳躍中飛起一條腿,正正地踢在羊的尖尖的屁股上。羊哀鳴一聲,後腿一軟,屁股一歪,幾乎癱倒在地,但它沒有倒下,它頑強地站了起來,昏頭轉向地朝著看臺跑過來。狼是人前瘋,當著幾個學校的數千名師生的面,他情緒高漲,身體發揮出最大的潛能,仿佛地球的引力減少了四分之一,仿佛他在月球上奔騰,他對著奶羊的可憐巴巴的屁股,又一次騰起了他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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