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透明的紅蘿蔔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一 | |
|
|
姑娘的心高高懸著,嘴巴半張開,睫毛也不眨動一下地瞅著老鐵匠微微仰起的表情無限豐富的臉和他細長的脖頸上那個象水銀珠一樣靈活地上下移動著的喉結。淒婉哀怨的旋律如同秋雨抽打著她心中的田地,她正要哭出來時,那旋律又變得昂揚壯麗浩渺無邊,她的心象風中的柳條一樣飄蕩著,同時,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從脊椎裡直沖到頭頂,於是她的身體非常自然地歪在小石匠肩上,雙手把玩著小石匠那只厚繭重重的大手,眼裡淚光點點,身心沉浸在老鐵匠的歌裡,意裡。老鐵匠的瘦臉上煥發出奪目的光彩,她仿佛從那兒發現了自己象歌聲一樣的未來…… 小石匠憐愛地用胳膊攬住姑娘,那只大手又輕輕地按在姑娘硬梆梆的乳房上。小鐵匠坐在黑孩背後,但很快他就坐不住了,他聽到老鐵匠象頭老驢一樣叫著,聲音刺耳,難聽。一會兒,他連驢叫聲也聽不到了。他半蹲起來,歪著頭,左眼幾乎豎了起來,目光象一隻爪子,在姑娘的臉上撕著,抓著。小石匠溫存地把手按到姑娘胸脯上時,小鐵匠的肚子裡燃起了火,火苗子直沖到喉嚨,又從鼻孔裡、嘴巴裡噴出來。他感到自己蹲在一根壓縮的彈簧上,稍一松神就會被彈射到空中,與滯洪閘半米厚的鋼筋混凝土橋面相撞,他忍著,咬著牙。 黑孩雙手扶著風箱杆兒,爐中的火已經很弱了,一綹藍色火苗和一綹黃色火苗在煤結上跳躍著,有時,火苗兒被氣流托起來,離開爐面很高,在空中浮動著,人影一晃動,兩個火苗又落下去。孩子目中無人,他試圖用一隻眼睛盯住一個火苗,讓一隻眼黃一隻眼藍,可總也辦不到,他沒法把雙眼視線分開。於是他懊喪地從火上把目光移開,左右巡睃著,忽然定在了爐前的鐵砧上。鐵砧踞伏著,象只巨獸。他的嘴第一次大張著,發出一聲感歎(感歎聲淹沒在老鐵匠高亢的歌聲裡)。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這時更變得如同電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藍幽幽的光。泛著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蔔。紅蘿蔔的形狀和大小都象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象金色的羊毛。紅蘿蔔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裡苞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蔔的線條流暢優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老鐵匠的歌唱被推出去很遠很遠,象一個小蠅子的嗡嗡聲。他象個影子一樣飄過風箱,站在鐵砧前,伸出了沾滿泥土煤屑、挨過砸傷燙傷的小手,小手抖抖索索……當黑孩的手就要捉住小蘿蔔時,小鐵匠猛地竄起來,他踢翻了一個水桶,水汩汩地流著,漬濕了老鐵匠的草鋪。他一把將那個蘿蔔搶過來,那只獨眼充著血:"狗日的!公狗!母狗!你也配吃蘿蔔?老子肚裡著火,嗓裡冒煙,正要它解渴!"小鐵匠張開牙齒焦黑的大嘴就要啃那個蘿蔔。黑孩以少有的敏捷跳起來,兩隻細胳膊插進小鐵匠的臂彎裡,身體懸空一掛,又嘟嚕滑下來,蘿蔔落到了地上。小鐵匠對準黑孩的屁股踢了一腳,黑孩一頭紮到姑娘懷裡,小石匠大手一翻,穩穩地托住了他。 老鐵匠停下了嘶啞的歌喉,慢慢地站起來。姑娘和小石匠也站起來。六隻眼睛一起瞪著小鐵匠。黑孩頭很暈,眼前的一切都在轉動。使勁晃晃頭,他看到小鐵匠又拿著蘿蔔往嘴裡塞。他抓起一塊煤渣投過去,煤渣擦著小鐵匠腮邊飛過,碰到閘板上,落在老鐵匠鋪上。 "日你娘,看我打死你!"小鐵匠咆哮著。 小石匠跨前一步,說:"你要欺負孩子?" "把蘿蔔還給他!"姑娘說。 "還給他?老子偏不。"小鐵匠沖出橋洞,揚起胳膊猛力一甩,蘿蔔帶著颼颼的風聲向前飛去,很久,河裡傳來了水面的破裂聲。 黑孩的眼前出現了一道金色的長虹,他的身體軟軟地倒在小石匠和姑娘中間。 那個金色紅蘿蔔砸在河面上,水花飛濺起來。蘿蔔漂了一會兒,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它慢慢滾動著,一層層黃沙很快就掩埋了它。從蘿蔔砸破的河面上,升騰起沉甸甸的迷霧,淩晨時分,霧積滿了河谷,河水在霧下傷感地嗚咽著。幾隻早起的鴨子站在河邊,憂悒地盯著滾動的霧。有一隻大膽的鴨子耐不住了,蹣跚著朝河裡走。在蓬生的水草前,濃霧象帳子一樣擋住了它。它把脖子向左向右向前伸著,霧象海綿一樣富於伸縮性,它只好退回來,"呷呷"地發著牢騷。後來,太陽鑽出來了,河上的霧被劍一樣的陽光劈開了一條條胡同和隧道,從胡同裡,鴨子們望見一個高個子老頭兒挑著一捲舖蓋和幾件沉甸甸的鐵器,沿著河邊往西走去了。老頭的背駝得很厲害,擔子沉重,把它的肩膀使勁壓下去,脖子象天鵝一樣伸出來。老頭子走了,又來了一個光背赤腳的黑孩子。那只公鴨子跟它身邊那只母鴨子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說:記得吧?那次就是他,水桶撞翻柳樹滾下河,人在堤上做狗趴,最後也下了河拖著桶殘水,那只水桶差點沒把麻鴨那個臊包砸死……母鴨子連忙回應:是呀是呀是呀,麻鴨那個討厭傢伙,天天追著我說下流話,砸死它倒利索…… 黑孩在水邊慢慢地走著,眼睛極力想穿透迷霧,他聽到河對岸的鴨子在"呷呷呷呷,嗄嗄嗄嗄"地亂叫著。他蹲下去,大腦袋放在膝蓋上,雙手抱住涼森森的小腿。他感覺到太陽出來了,陽光曬著背,象在身後生著一個鐵匠爐。夜裡他沒回家,貓在一個橋洞裡睡了。公雞啼鳴時他聽到老鐵匠在橋洞裡很響地說了幾句話,後來一切歸於沉寂。他再也睡不著,便踏著冰涼的沙土來到河邊。他看到了老鐵匠傴僂的背影,正想追上去,不料腳下一滑,摔了一個屁股墩,等他爬起來時,老鐵匠已經消逝在迷霧中了。現在他蹲著,看著陽光把河霧象切豆腐一樣分割開,他望見了河對岸的鴨子,鴨子也用高貴的目光看著他。露出來的水面象銀子一樣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他聽到工地上吵嚷起來,劉太陽副主任響亮地罵著:"娘的,鐵匠爐裡出了鬼了,老混蛋連招呼都不打就卷了鋪蓋,小混蛋也沒了影子,還有沒有組織紀律性?" "黑孩!" "黑孩!" "那不是黑孩嗎?瞧,在水邊蹲著。" 姑娘和小石匠跑過來,一人架著一支胳膊把他拉起來。 "小可憐,蹲在這兒幹什麼?"姑娘伸手摘掉他頭頂上的麥秸草,說,"別蹲在這兒,怪冷的。" "昨夜裡還剩下些地瓜,讓獨眼龍給你烤烤。" "老師傅走了。"姑娘沉重地說。 "走了。" "怎麼辦?讓他跟著獨眼?要是獨眼折磨他呢?" "沒事,這孩子沒有吃不了的苦。再說,還有我們呢,諒他不敢太過火的。" 兩個人架著黑孩往工地上走,黑孩一步一回頭。 "傻蛋,走吧,走吧,河裡有什麼好看的?"小石匠捏捏黑孩的胳膊。 "我以為你狗日的讓老貓叼了去了呢!"劉太陽沖著黑孩說。他又問小鐵匠:"怎麼樣你?把老頭擠兌走了,活兒可不准給我誤了。淬不出鑽子來我剜了你的獨眼。" 小鐵匠傲慢地笑笑,說:"請看好吧,劉頭。不過,老頭兒那份錢糧可得給我補貼上,要不我不幹。" "我要先看看你的活。中就中,不中你也滾他媽的蛋!" "生火,幹兒。"小鐵匠命令黑孩。 整整一個上午,黑孩就象丟了魂一樣,動作雜亂,活兒毛草,有時,他把一大鏟煤塞到爐裡,使橋洞裡黑煙滾;有時,他又把鋼鑽倒頭兒插進爐膛,該燒的地方不燒,不該燒的地方反而燒化了。"狗日的,你的心到哪兒去啦?"小鐵匠惱怒地罵著。他忙得滿身是汗,絕技在身的興奮勁兒從汗珠縫裡不停地流溢出來。黑孩看到他在淬火前先把手插到桶裡試試水溫,手臂上被鋼鑽燙傷的地方纏著一道破布,似乎有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從傷口裡散出來。黑孩的眼裡蒙著一層淡淡的雲翳,情緒非常低落。九點鐘以後,陽光異常美麗,陰暗的橋洞裡,一道光線照著西壁,折射得滿洞輝煌。小鐵匠把鋼鑽淬好,親自拿著送給石匠師傅去鑒定。黑孩扔下手中工具,躡手躡腳溜出橋洞,突然的光明也象突然的黑暗一樣使他頭暈眼光。略微遲疑了一下,他便飛跑起來,只用了十幾秒鐘,他就站在河水邊緣上了。那些四個棱的狗蛋子草好奇地望著他,開著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著咖啡色頭顱的香附草貪婪地嗅著他滿身的煤煙味兒。河上飄逸著水草的清香和鰱魚的微腥,他的鼻翅扇動著,肺葉象活潑的斑鳩在展翅飛翔。河面上一片白,白裡摻著黑和紫。他的眼睛生澀刺痛,但還是目下不轉睛,好象要看穿水面上漂著的這層水銀般的亮色。後來,他雙手提起褲頭的下沿,試試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河水起初只淹到他的膝蓋,很快淹到大腿,他把褲頭使勁捲起來,兩半葡萄色的小屁股露了出來。這時候他已經立在河的中央了,四周的光一齊往他身上撲,往他身上塗,往他眼裡鑽,把他的黑眼睛染成了壩上青香蕉一樣的顏色。河水湍急,一股股水流撞著他的腿。他站在河的硬硬的沙底上,但一會兒,腳下的沙便被流水掏走了,他站在沙坑裡,褲頭全濕了,一半貼著大腿,一半在屁股後飄起來,褲頭上的煤灰把一部分河水染黑了。沙土從腳下卷起來,撫摸著他的小腿,兩顆琥珀色的水珠掛在他的腮上,他的嘴角使勁抽動著。他在河中走動起來,用腳試探著,摸索著,尋找著。 "黑孩!黑孩!" 他聽到小鐵匠在橋洞前喊叫著。 "黑孩,想死嗎?"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