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透明的紅蘿蔔 >  上一頁    下一頁


  黑孩睡眼迷蒙地看看老鐵匠。老鐵匠坐在草鋪上,象只羽毛淩亂的敗陣公雞。

  "瞅什麼?狗小子,老子讓你去你儘管去。"小鐵匠腰挺得筆直,脖子一抻一抻地說。他用眼掃了一下癱坐在鋪上的師傅。胳膊上的燙傷很痛,但手上愉快的感覺完全壓倒了臂上的傷痛,那個溫度可是絕對的舒適絕對的妙。

  黑孩拎起一隻空水桶,踢踢踏踏往外走。走出橋洞,仿佛"忽通"一聲掉下了井,四周黑得使他的眼睛裡不時迸出閃電一樣的虛光,他膽怯地蹲下去,閉了一會眼睛,當他睜開眼睛時,天色變淡了,天空中的星光暖暖地照著他,也照著瓦灰色的大地……

  河堤上的紫穗槐枝條交叉伸展著,他用一隻手分撥著枝條,仄著肩膀往上走。他的手捋著濕漉漉的枝條和枝條頂端一串串結實飽滿的樹籽,微帶苦澀的槐枝味兒直往他面上撲。他的腳忽然碰到一個軟綿綿熱乎乎的東西,腳下響起一聲"唧喳",沒及他想起這是只花臉鵪,這只花臉鵪就懵頭轉向地飛起來,象一塊黑石頭一樣落到堤外的黃麻地裡。他惋惜地用腳去摸花臉鵪适才趴窩的地方,那兒很乾燥,有一簇乾草,草上還留著鳥兒的體溫。站在河堤上,他聽到姑娘和小石匠喊他。他拍了一下鐵桶,姑娘和小石匠不叫了。這時他聽到了前邊的河水明亮地向前流動著,村子裡不知哪棵樹上有只貓頭鷹淒厲地叫了一聲。後娘一怕天打雷,二怕貓頭鷹叫。他希望天天打雷,夜夜有貓頭鷹在後娘窗前啼叫。槐枝上的露水把他的胳膊濡濕了,他在褲頭上擦擦胳膊。穿過河堤上的路走下堤去。這時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東西非常清楚,連咖啡色的泥土和紫色的地瓜葉兒的細微色調差異也能分辨。他在地裡蹲下,用手扒開瓜壟兒,把地瓜撕下來,"叮叮噹當"地扔到桶裡。扒了一會兒,他的手指上有什麼東西掉下,打得地瓜葉兒哆嗦著響了一聲。他用右手摸摸左手,才知道那個被打碎的指甲蓋兒整個兒脫落了。水桶已經很重,他提著水桶往北走。在蘿蔔地裡,他一個挨一個地拔了六個蘿蔔,把纓兒擰掉扔在地上,蘿蔔裝進水桶……

  "你把黑孩弄到哪兒去了?"小石匠焦急地問小鐵匠。

  "你急什麼?又不是你兒子!"小鐵匠說。

  "黑孩呢?"姑娘兩隻眼盯著小鐵匠一隻眼問。

  "等等,他扒地瓜去了。你別走,等著吃烤地瓜。"小鐵匠溫和地說。

  "你讓他去偷?"

  "什麼叫偷?只要不拿回家去就不算偷!"小鐵匠理直氣壯地說。

  "你怎麼不去扒?"

  "我是他師傅。"

  "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小鐵匠眼睛一亮,對著橋洞外罵道:"黑孩,你他媽的去哪裡扒地瓜?是不是到了阿爾巴尼亞?"

  黑孩歪著肩膀,雙手提著桶鼻子,趔趔趄趄地走進橋洞,他渾身沾滿了泥土,象在地裡打過滾一樣。

  "喲,我的兒,真夠下狠的了,讓你去扒幾個,你扒來一桶!"小鐵匠高聲地埋怨著黑孩,說,"去,把蘿蔔拿到池子裡洗洗泥。"

  "算了,你別指使他了。"姑娘說,"你拉火烤地瓜,我去洗蘿蔔。"

  小鐵匠把地瓜轉著圈子壘在爐火旁,輕鬆地拉著火。菊子把蘿蔔提回來,放在一塊乾淨石頭上。一個小蘿蔔滾下來,沾了一身鐵屑停在小石匠腳前,他彎腰把它撿起來。

  "拿來,我再去洗洗。"

  "算了,光那五個大蘿蔔就盡夠吃了。"小石匠說著,順手把那個小蘿蔔放在鐵砧子上。

  黑孩走到風箱前,從小鐵匠手裡把風箱拉杆接過來。小鐵匠看了姑娘一眼,對黑孩說:"讓你歇歇哩,狗日的。閑著手癢癢?好吧,給你,這可不怨我,慢著點拉,越慢越好,要不就烤糊了。"

  小石匠和菊子並肩坐在橋洞的西邊石壁前。小鐵匠坐在黑孩後邊。老鐵匠面南坐在北邊鋪上,煙鍋裡的煙早燒透了,但他還是雙手捧煙袋,雙時支在膝蓋上。

  夜已經很深了,黑孩溫柔地拉著風箱,風箱吹出的風猶如嬰孩的鼾聲。河上傳來的水聲越加明亮起來,似乎它既有形狀又有顏色,不但可聞,而且可見。河灘上影影綽綽,如有小獸在追逐,尖細的趾爪踩在細沙上,聲音細微如同毳毛纖毫畢現,有一根根又細又長的銀絲兒,刺透河的明亮音樂穿過來。閘北邊的黃麻地裡,"潑刺刺"一聲響,麻杆兒碰撞著,搖晃著,好久才平靜。全工地上只剩下這盞汽燈了,開初在那兩盞汽燈周圍尋找過光明的飛蟲們,經過短暫的迷惘之後,一齊麇集到鐵匠爐邊來,為了追求光明,把汽燈的玻璃罩子撞得"嘩嘩啪啪"響。小石匠走到汽燈前,捏著汽杆,"噗唧噗唧"打氣。汽燈玻璃罩破了一個洞,一隻螻蛄猛地撞進去,熾亮的石棉紗罩撞掉了,橋洞裡一團黑暗。待了一會兒,才能彼此看清嘴臉。黑孩的風箱把爐火吹得如幾片柔軟的紅綢布在抖動,橋洞裡充溢著地瓜熟了的香味。小鐵匠用鐵鉗把地瓜挨個翻動一遍。香味越來越濃,終於,他們手持地瓜紅蘿蔔吃起來。扒掉皮的地瓜白氣嫋嫋,他們一口涼,一口熱,急一口,慢一口,咯咯吱吱,唏唏溜溜,鼻尖上吃出汗珠。小鐵匠比別人多吃了一個蘿蔔兩個地瓜。老鐵匠一點也沒吃,坐在那兒如同石雕。

  "黑孩,回家嗎?"姑娘問。

  黑孩伸出舌頭,舔掉唇上殘留的地瓜渣兒,他的小肚子鼓鼓的。

  "你後娘能給你留門嗎?"小石匠說,"鑽麥秸窩兒嗎?"

  黑孩咳嗽了一聲。把一塊地瓜皮扔到爐火裡,拉了幾下風箱,地瓜皮捲曲,燃燒,橋洞裡一股焦糊味。

  "燒什麼你?小雜種,"小鐵匠說,"別回家,我收你當個幹兒吧,又是幹兒又是徒弟,跟著我闖蕩江湖,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鐵匠一語未了,橋洞裡響起淒涼亢奮的歌唱聲。小石匠渾身立時爆起一層幸福的雞皮疙瘩,這歌詞或是戲文他那天聽過一個開頭。

  戀著你刀馬嫺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受盡了世上千般苦——

  老頭子把脊樑靠在閘板上,從板縫裡吹進來的黃麻地裡的風掠過他的頭頂,他頭頂上幾根花白的毛髮隨著爐裡跳動不止的煤火輕輕顫動。他的臉無限感慨,腮上很細的兩根咬肌象兩條蚯蚓一樣蠕動著,雙眼恰似兩粒燃燒的炭火。

  ……你全不念三載共枕,如去如雨,一片恩情,當作糞土。奴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懷中的香瓜,腹中的火爐……你駿馬高官,良田萬畝,丟棄奴家招贅相府,我我我我是苦命的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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