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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鋦鍋匠把腳上的鞋踢掉,坐下,珍惜地端詳一會手中的大鞋,然後,一隻一隻穿好。美麗士兵們逼近了,子彈象零落的飛蝗,在他的周圍飛舞。他把頭擱在膝蓋下,打量了一下平放在河堤沙土上的四老媽,再次站起,抽出槍。一顆子彈象玩笑般地緊擦著他的脖頸飛過,他好象全無知覺,脖頸上流著猩紅的血他好象全無知覺;又一顆子彈俏皮地洞穿了他的耳朵,他依然毫無知覺。直棒棒站著,他好象有意識地為美麗士兵們充當練習射擊的活靶。士兵們膽子大起來,彎弓的腰背逐漸抻直,嘴裡又開始發出動聽的咆哮。鋸鍋匠把雙槍舉起來,喝起堅硬的嘴唇,向兩隻槍筒裡各吹了一口氣,好象惡作劇,又好象履行什麼儀式。那些士兵膽子愈加大,他們以為鋦鍋匠的子彈打光了呢!我告訴你們,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你們不信,那就前行!我親眼看見,鋦鍋匠在扔掉褂子之前,把兩大把黃燦燦的子彈喂進了彈倉,獨眼龍一般都是必然的神槍手,彈無虛發,槍槍都咬肉。士兵們高喊著:投降吧,朋友!

  鋦鍋匠笑笑,好象嘲諷著什麼。我分明看到他的兩隻手哆嗦著,緊接著槍聲響了。河堤北邊蝗蟲們進攻莊稼的聲音猶如澎湃的浪潮,槍聲猶如沖出水面的飛魚翅膀摩擦空氣發出的呼哨。走在最後邊的幾個士兵象草捆一樣歪倒了;前頭的士兵們回過頭去,看到同伴們橫臥在地上的軀體,寒意從背後生,撒腿就跑,與中間的士兵衝撞滿懷,子彈從背後擊中他們豐滿的屁股,他們鬼叫著,捂著屁股,踩著戰友們的屍體,倉惶逃竄,隱沒在灰綠色的柳林中,再也沒有出現。永遠也再也沒有出現。

  九老爺已從河邊灘塗上學著蛤蟆的前進姿勢慢慢爬到堤頂。他滿身髒泥,眼珠子混濁不清,額頭上被四老爺咬出的兩排鮮紅的牙印變成了兩排雪白的小膿皰瘡,如果不是四老爺的牙齒上有劇毒,就是九老爺遭受極度驚嚇之後,身體內的免疫力受到嚴重破壞。

  親不親,一家人,固然在飛行前我主張鋦鍋匠把四老爺和九老爺通通槍斃,但現在,九老爺象只被嚇破了苦膽的老兔子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我身旁時,我的心裡湧起一層憐憫弱者的漣漪——在以後的歲月裡,我認識到,九老爺在弱者面前是條兇殘的狼,在強者面前是一條癲皮狗——介於狼與狗之間,兼有狼性與狗性的動物無疑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動物——但我還是對幾十年前我那一瞬間萌生的憐憫採取了充分寬容的態度。世界如此龐大,應該允許各類動物存在。何況九老爺畢竟是條狼狗,比純粹的狗尚有更多的複雜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我們看到,鋦鍋匠臉上塗滿鮮血,偏西的太陽又給他臉上塗上了一層釉彩,使他的死更具悲壯色彩。他是自殺的。

  他舉起雙槍,兩隻槍口頂住了兩邊的太陽穴,靜默片刻,兩聲沉悶的槍聲幾乎同時響起。他保持著這姿勢,站了約有兩秒鐘後,便象一堵牆壁,沉重地倒在地上。

  不容諱言,我們吃草家族的歷史上,籠罩著一層瘋瘋癲癲的氣氛;吃草家族的絕大多數成員,都具有一種騎士般的瘋癲氣質。追憶吃草家族的歷史,總是使人不愉快;描繪祖先們的瘋傻形狀,總是讓人難為情。但這有什麼辦法呢?「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住血染的事實」,翻騰這些塵封灰蓋的陳年帳簿子,是我的瘋癲氣質決定的怪癖,人總是身不由己,或必須向自己投降,這又有什麼法子?

  蝗蟲遷移到河北,八蠟廟前殘存的香煙味道尚未消散,一團團烏雲便從海上升起,漂遊到食草家族的上空。被乾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憐巴巴地張望著毛茸茸的雲團,沼澤地裡鬼哭狼嚎,植物的枯乾被海上刮來的潮濕的腥風激動,嚓嚓啦啦地碰撞。四老媽的屍體、鋦鍋匠的屍體、毛驢的屍體和美麗士兵們的屍體被村裡人搬運到沼澤地裡,扔到一片紅樹林般的高大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蔭影下。村裡人腿上沾著暗紅色的、粘稠的、濁氣撲鼻的淤泥,立在沼澤邊沿上,看著一群群藍色的烏鴉、灰色的雄鷹、潔白的仙鶴混雜在一起,同等貪婪地撕扯著、吞食著死屍。四老爺和九老爺自然也站在人群當中。他們鬥雞般地對望著,恨不得把對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貴的仙鶴、勇敢的雄鷹和幽默的烏鴉把屍體的面孔啄得模糊不清後,村裡人開始往回走。烏雲彌合,遮沒了太陽和天空,陰森森的風吹拂著人們百結千納的破衣爛衫和枯草般的頭髮,飛揚的紅塵落滿了一張張乾燥的面孔。一道血紅的閃電在雲層後突然亮起,象疾跑的銀蛇和火樹,畫破烏黑的天,畫出驚心動魄的圖案。眾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臉在紅光中閃爍,藍色的眼在紅光中變色。驚雷響起時,人們齊齊跪倒,嘴唇一起蠕動,咕咕嚕嚕的聲音從乾裂的嘴唇間流出,匯成一個聲音,直接與上帝對話。

  先是有大如銅錢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們仰望上蒼的臉上,雨點冰涼,寒徹肌膚,令人毛骨悚然。村人激動起來,嘴唇急速哆嗦,頭顱頻繁點搖。雷聲隆隆不斷,閃電滿天亂竄。又是一批極大的白雨點落下來,村人們脫下破衫在手裡搖著,一邊歡叫,一邊雀躍,尚未濕潤的塵土被他們的腿腳騰起,猶如一叢叢紅色的海底灌木,濃郁而厚重,人在塵煙中跳躍,好象在沸騰的海水中掙扎。大雨點降過後,烏雲變色——由魆黑而暗紅而花花綠綠——而且突然降低了幾萬幾千米,天和地極快地縮短了距離,溫度迅速降到冰點,剛剛還為天降甘霖歡欣鼓舞的人們都停了手腳,啞了歌喉,袖手縮頸,彼此觀望,不知所措。寒冷關閉了他們汗水淋漓的毛孔,誘發了他們遍體的雞栗,塵煙降落,顯出他們裸露的肌體。群鳥驚飛,飛至七八米高處就象石塊一樣啪噠啪噠掉在地上,烏鴉、仙鶴、灰鷹、鳳凰,全都拖拉著僵硬的翅膀,象喪家狗一樣遍地爬行,它們聚集在一起,都把自己的腦袋往對方的羽毛裡插。預感到災難即將降臨的鳥類簇擠成一座座華麗的墳頭,星星般分佈在沼澤裡和田野裡。

  天地擠在一起,銀光閃爍,鼓角齊鳴,萬馬奔騰,冰雹把天地連系在一起。

  冰雹,這位大地期待已久的精靈終於微笑了!她張開溫柔的嘴巴,齜著淩亂的牙齒,迷人地微笑著下降了。她撫摸著人類的頭,她親吻著牲畜的臉,她揉搓著樹木的乳房,她按摩著土地的肌膚,她把整個肉體壓到大地上。

  冰雹象瀑布般傾瀉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殘酷的情人。

  也只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毀滅一切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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