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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鋦鍋匠哈著腰,輕捷地躍進著,他大聲喊叫:彎下腰!彎下腰!

  四老媽果真彎下了腰,她象一根圓木往前倒去,毛驢前蹄失落,驢和人都翻跌在地。子彈很密,鋦鋼匠腳前腳後噗噗地跳起一簇簇子彈沖起的黃煙,他一頭栽倒在河堤上,抻了幾下腿,便不動了。

  河堤上突然沉寂了,河水流動汩汩聲,蝗蟲作亂嚓嚓聲,土地乾裂劈劈聲,十分響亮地從各個方向凸起。微風輕輕吹拂,河堤上槍煙縷縷,在各種味道中,硝煙味十分鮮明地凸現出來。我的肚皮被灼熱的沙土燙得熱辣辣的,幾粒金燦燦的彈殼躺在我面前的沙土上,伸手即可觸摸,但我不敢摸,我趴在地上裝死。

  那些漂亮的兵慢慢地從堤外把頭神進來,抻抻縮進去,進去又抻抻,堤後活象藏著一群灰背大鱉。良久,看看沒危險,那些兵們都從堤後跳起來,他們齜著金牙,提著手槍,摘下藍布帽,撣打著身上的塵土和草梗。這是一群愛清潔的士兵。

  我看到,鋦鍋匠一個鯉魚打挺從沙上中躍起來,雙槍齊發,槍聲焦脆、憤怒,幾個士兵跌倒,慘叫聲如貓如狗,在堤上迴響,活著的士兵滾下堤去,飛快地跑走了。

  幾十分鐘後,那些士兵躲到一裡路外的柳樹林子裡,朝著河堤積極地放槍。他們手裡握的多半是袖珍手槍,有效射程頂多一百米,最大射程不過二三百米,所以,射來的子彈多半中途掉在地上,偶爾有一發兩發子彈的借助角度和風力飛到河堤上,也是強弩之末,飄飄蕩蕩,猶如失落的孤魂,伸手即可捕捉,易於捕捉蝗蟲。

  那些兵們嗓門圓潤洪亮,都是唱山歌的好材料,他們躲在柳棵子後,一邊放槍一邊高喊:哎喲嗨——啪!啪!狗雜種呀你過來呀嗎晦——啪啪啪!有種你就走過來呀喲呼嗨——啪!啪!喲呼嗨嗨喲呼嗨——啪啪啪!

  鋦鍋匠把雙槍插進腰帶,伸掌打落一顆飄遊的子彈頭,然後,他蹲下,扶起雙腿仍騎著驢背身體伏在驢脖子上的四老媽。四老媽面色如雪,唇上尚有一抹酥紅,沉重短促的呼吸使她的胸脯急遽起伏,從胸脯上被打出的破綻裡,噗噗地冒著一串串魚鰾般的氣泡。

  鋦鍋匠用鐵一樣的臂膊攬著四老媽的頭頸,沙啞著嗓子喊一聲:半妞!

  四老媽竟有一個這樣稀奇古怪的乳名,這令我惶恐不安。為什麼惶恐?為什麼不安?我說不清楚。

  半妞……!鋦鍋匠的嗓音痛苦沙澀,擴散著一股徹底絕望的意味。

  四老媽在情人的懷抱裡睜開了灰藍色的眼睛,眼神疲倦而憂傷,包含著言語難以表述的複雜情緒。她的嘴唇翕動著,一串斷斷續續的吃語般的囁嚅把鋦鍋匠的心都敲碎了。他由蹲姿改為跪姿,低垂著那張猙獰的臉,獨眼裡流溢著絕望的悲痛和大顆粒的淚珠。

  四老媽的喘息漸漸減緩,傷口裡不僅冒出透明的氣泡,而且奔湧著嫣紅的熱血。血濡濕了她的衣襟,濡濕了鋦鍋匠的手臂,浸透堤上一大片塵土。四老媽的血與毛驢的血流到一起,匯成一灣,但四老媽的血是鮮紅的,毛驢的血是烏黑的,彼此不相融合。她的眼睛半睜,始終是灰藍色,始終那麼疲倦憂傷溫柔淒涼……她的嘴唇——蒼白的嘴唇又抖起來,她的嗓子裡呼嚕嚕響起來,她的僵硬的胳膊焦躁地動起來,抓撓著熱血淋漓的胸脯。

  半妞……半妞……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鋦鍋匠把臉俯在四老媽臉上,象個老人一樣低沉地說著。

  四老媽的嘴角搐動了一下,腮上出現了幾絲笑紋。她的傷口的血停止流淌,她的胸脯停止起伏,她的美麗的頭顱歪在一側,她的額頭、光滑開闊只有幾條細小皺紋的額頭碰到鋦鍋匠堅韌的胸肌上,那兩隻灰藍色的眼睛光彩收斂,只剩下兩灣死氣沉沉的灰藍……

  鋦鍋匠放下四老媽,緩緩地、艱難地站起來,他慢慢地脫掉沾滿熱血的褂子,甩到了毛驢的脊背上。他從腰裡拔出雙槍。他把雙槍插進腰帶。他彎下腰,從血泊中提起那兩隻給四老媽帶來極度恥辱和光榮的大鞋,翻來覆去地看著。

  那群士兵從柳林後鬼鬼祟祟地走出來,他們舉著手槍,弓著腰,在暗紅色的開闊地上蛇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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