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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你十歲的時候就壞得頭頂生瘡腳心流膿,你跑到莫言家的西瓜地裡,沙灘上那片西瓜地你用刀子把一個半大的西瓜切開一個豁口、然後拉進去一個屎撅子。你給西瓜縫合傷口,用酒精消了毒,灑上磺胺結晶,紮上繃帶,西瓜長好了,長大了。到了中秋節,莫言家慶祝中秋,吃瓜賞月。莫言捧著一個瓜咬了一口,滿嘴不是味。莫言那時三歲,還挺願說話,莫言說:

  爹,這個西瓜肚子裡有屎!

  爹說:

  傻兒子,西瓜不是人,肚子裡哪有屎?

  莫言說:

  沒屎怎麼臭?

  爹說:

  那是你的嘴臭!

  莫言說:

  天生是瓜臭!

  爹接過瓜去,咬了一口,品順了一會滋味,月光照耀著爹幸福的、甜蜜的臉,莫言看著爹的臉,等待著爹的評判,爹說:

  象蜜一樣甜的瓜,你竟說臭,你是皮肉發熱,欠揍!吃了它!

  莫言接過那瓣瓜,一口一口把瓜吃完。

  莫言如釋重負地把瓜皮扔到桌子上。爹檢查了一下瓜皮,臉色陡變,爹說:

  帶著那麼多瓤就扔?

  莫言只好撿起瓜皮,一點點地啃,把一塊西瓜皮啃得象封窗紙一樣薄!

  你說你缺德不缺德?你的屎要是象人家吃草家族裡的尿那樣,無臭,成形,只有一股青草味,吃了也就吃了,你他媽的拉的是動物的屍體的渣滓!

  罄竹難書你的罪行。

  我瘋了嗎?九老媽,我不是說的你,我不是我,你不是你,都是被九老爺籠子裡那只貓頭鷹給弄的,九老媽你瞅著空子給他捏死算啦!

  九老媽說:乾巴,你九老爺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軟起來象羊,凶起來象狼。當年跟他親哥你的四老爺吃飯時都把盒子炮擱在波棱蓋上……

  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小時,我和九老媽站在已經佈滿了暗紅色蝗蟲的街道上,似乎說過好多話,又好象什麼話也沒說。我恍惚記得,九老媽斷言,最貪婪的雞也是難以保持持續三天對蝗蟲的興趣的,是的,事實勝於雄辯:追逐在疲倦的桑樹下的公雞們對母雞的興趣遠遠超過對蝗蟲的興趣,而母雞們對灰土中穀秕子的興趣也遠遠勝過對蝗蟲的興趣。幾百隻被撐得飛不動了的麻雀在浮土裡撲棱著灰翅膀,貓把麻雀咬死,舔舔舌頭就走了。蝗蟲們煩躁不安或是精神亢奮地騰跳在街道上又厚又灼熱的浮上裡,不肯半刻消停,好象浮上燙著他們的腳爪與肚腹。街上也如子彈飛迸,浮土噗噗作響,桑樹上、牆壁上都有暗紅色的蝗蟲在蠢蠢蠕動,所有的雞都不吃蝗蟲,任憑著蝗蟲們在他們身前身後身上身下爬行跳動。五十年過去了,街道還是那條街道,只不過走得更高了些,人基本上還是那些人,只不過更老了些,曾經落遍蝗蟲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蝗蟲,那時雞們還是吃過蝗蟲的,九老媽說那時雞跟隨著人一起瘋吃了三天蝗蟲,吃傷了胃口,中了蝗毒,所有的雞都腹瀉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著污穢腥臭的暗紅色糞便,蹣跚在蝗蟲堆裡它們一個個步履艱難,紮煞著淩亂的羽毛,象剛剛遭了流氓的強姦,伴隨著腹瀉它們還嘔吐噁心,一聲聲尖細的呻吟從它們彎曲如弓背的頸子裡溢出來,它們尖硬的嘴上,掛著摻著血絲的粘稠涎線,它們金黃的瞳孔裡晃動著微弱的藍色光線——五十年前所有的雞都中了蝗毒,跌撞在村裡的家院、胡同和街道上,象一台醉酒的京劇演員。人越變越精明,雞也越變越精明了;今天的街道宛若往昔,可是雞們、人們對蝗蟲抱一種疏遠冷淡的態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注視著拴在牆前木樁上的一匹死毛漸褪新毛漸生的毛驢,忽然記起:上溯六十年,那個時候,家族裡有一個奇醜的男人曾與一匹母驢交配。他腦袋碩大,雙腿又細又短,雙臂又粗又長,行動怪異,出語無狀,通體散發著一種令人掩鼻的臭氣,女人們都象避瘟神一樣躲著他。他是踏著一條凳子與毛驢交配的,那時他正在家族中威儀如王的大老爺家做覓漢,事發之後,大老爺怒火萬丈,召集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牛皮擰成的皮鞭,把戀愛過的驢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現在,這樁醜事,還在暗中愈加斑斕多彩地流傳著。——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驢和人都是無辜的,他和它都是階級壓迫下的悲慘犧牲。我記起來了,他的綽號叫「大鈴鐺』,發揮一下想像力,也可以見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驢的形象。家族的歷史有時幾乎就是王朝歷史的縮影,一個王朝或一個家族臨近衰落時,都是淫風熾烈,扒灰盜嫂、父子聚(鹿匕)、兄弟鬩牆、婦姑勃谿;——表面上卻是仁義道德、親愛友善、嚴明方正、無欲無念。

  嗚呼!用火刑中興過、用鞭笞維護過的家道家運俱化為輕雲濁土,高密東北鄉吃草家族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我面對著尚在草地上瘋狂舞蹈著的九老爺——這個吃草家族純種的子遺之一,一陣深刻的悲涼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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