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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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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老爺想想,覺得老匠人說得極有道理,於是不再計較色彩問題,而是轉著圈欣賞蝗神的堂堂儀錶。 它以蔥綠為身體基色,額頭正中有一條杏黃色的條紋,杏黃裡夾雜著黑色的細小斑點。它的頭象一個立起的鐵砧子,眼睛象兩個大鵝蛋。老匠人把蝗神雙眼塗成咖啡色,不知用什麼技法,他讓這雙眼睛裡有一道道豎立的明亮條紋。蝗神的觸鬚象兩根雉尾,飛揚在蝗頭上方,觸鬚塗成乳白色,尖梢塗成火紅色。四老爺特別欣賞它那兩條粗壯有力的後腿,象尖銳的山峰一樣樹著,象胳膊那麼粗,象紫茄子的顏色那麼深重,腿上的兩排硬刺象狗牙那麼大象雪花那麼白。蝗王的兩扇外翅象兩片鍘刀,內翅無法表現。 舉行祭蝗典禮那一天,護送因犯通姦罪被休掉的四老媽回娘家的光榮任務落到了素以膽大著稱的九老爺頭上。早飯過後,九老爺把四老爺那匹瘦驢拉出來,操著一把破掃帚,掃著毛驢腚上的糞便和泥巴,然後,在驢背上搭上了條藍粗布褥子。 九老爺走進院內,站在窗前,嬉皮笑臉地說:四嫂子,走吧,趁著早晨涼快好趕路。 四老媽應了一聲,好久不見走出來。 九老爺說: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婦上轎。 四老媽款款地走出房門,把九老爺唬得眼睛發直,九老爺後來說四老爺是天生的賤種,他根本不知道四老媽打扮起來是多麼漂亮。四老媽白得象塊羊脂美玉,一張臉如沾露的芙蓉花,她被休時還不到三十歲,雖然拒吃茅草牙齒也是雪白的。 她昂首挺胸走到九老爺面前,挺起的奶頭幾乎戳到九老爺的眼睛上。九老爺眼花繚亂,連連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媽平靜地問。 九老爺僵唇硬舌地說:俺四哥……祭蝗蟲去了。 你去把他給我找來! 俺四哥祭蝗蟲去啦…… 你去叫他,就說我有話跟他說。他要是不來,我就點上火把房子燒了。 九老爺慌忙說:四嫂,您別急,我這就去叫他。 四老爺指揮著人們擺祭設壇,準備著祭蝗的儀式,心裡卻惦記著家裡的事情。九老爺慌慌張張跑來,附耳對他說了幾句,四老爺吩咐九老爺先走。 四老爺一進院子,就看到四老媽坐在院子中一條方凳上,閉著眼,塗脂抹粉的臉上落滿陽光。他咳嗽了一聲,四老媽睜開眼,並不說話,惟有開顏一笑,皓齒芳唇,光彩奪目,象畫中的人物。 四老爺心中的金瘡迸裂,幾乎跌翻在地。 你……你怎麼還不走…… 四老爺!四老媽說,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思,百日夫妻似海深,我十八歲嫁給你,至今已有十一年,我一去不回還,難道你連一句話都沒有嗎? 你要我說什麼?四老爺凶聲惡氣地說著,手卻在哆嗦。 老四,四老媽說,你這一下子,實際上是要了我的命,休回娘家的女人,連條狗都不如。老四,你的心比狼還要狠,到了這個份上,我什麼都要挑明,你跟流沙口子那個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我跟鋦鍋匠的事,也是你定下的圈套。這就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老四,你絕情絕意,我強求也無趣,只不過要走了,什麼話都該說明白。老四,你沒聽說過嗎?休了前妻廢後程,往後,你不會有好日子過,你毀了一個女人,你遲早也要毀在一個女人身上。我死了以後,我的鬼魂也不會讓你安寧! 四老爺洗耳恭聽著,好象一個虔誠的小學生聽著師傅教導。 休書呢?四老媽問,你寫給我的休書呢? 在老九那裡,我讓他交給你爹。四老爺說。 老九,把休書給我!四老媽說。 九老爺看了四老爺一眼,臉上有為難之色。四老媽挪動著兩隻小腳,步步入土般地逼近九老爺,陰冷地一笑,說:你的膽量呢?去年夏天你來摸我的奶子的時候,膽子不是挺大嗎?還想不想摸了?四老媽把胸脯使勁往前挺著,挑逗著九老爺,想摸就摸,別不好意思也別害怕,你四哥已經把我休了,他沒有權利管我啦。 九老爺滿臉青紫,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 四老媽卷起舌頭,把一口唾沫準確地吐到九老爺的嘴裡。她一把扯出夾在九老爺腋窩裡的小包袱,抖擻開來,鋦鍋匠那兩隻大鞋掉在地上,一張黃色宣紙捏在四老媽手裡。 幾十滴眼淚猝然間從四老媽眼裡迸射出來,散亂地濺到四老媽搽滿官粉的腮上,她手中那張體書在索索抖動,四老媽幾次要展開那張休書,但那休書總是自動捲曲起來,好象要掩藏一件怕人的秘密。 四老媽雙手痙攣,把那張體書撕得粉碎,然後攥成兩團,握在兩隻手心裡。她的目光極其明亮,淚水被灼熱的皮膚烤幹,腮上的淚跡如同沉重的雨點打在鹽鹼地上留下的痕跡。 老九,四老媽的嗓子被烈火撩得嘶啞了,她說,你吃了我一口唾沫,去年你就摟我摸我親我,你老老實實地對你哥說,我嘴裡到底有沒有銅銹味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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