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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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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老爺倚著斷牆,感覺著在身上爬動的蝗蟲,想起了五十年前的蝗蟲,一切都應該歷歷在目,包括寫休書那天的氣候,包括那張體書的顏色。那是一張淺黃色的宣紙,四老爺用他的古拙的字體,象開藥方一樣,在宣紙上寫了幾十個杏核大的字。這時候,離發現蝗蟲出土的日子約有月餘,炎熱的夏天已經降臨,村莊東頭的八蠟廟基本完工,正在進行著內部的裝修。 八蠟廟的遺跡猶在,經過五十年的風吹雨打,廟牆傾圮,廟上瓦破碎,破瓦上鳥糞雪白,落滿塵土的瓦楞裡野草青青。 廟不大,呈長方形,象道士戴的瓦楞帽的形態。四老爺倚在斷牆邊上,是可以遠遠地望到八蠟廟的。寫完了處理四老媽的體書,四老爺出了藥鋪,沿著街道,沐著強烈的陽光,聽著田野裡傳來的急雨般聲音——那是億萬隻肥碩的蝗蟲齧咬植物莖葉的聲音——走向修廟工地。他的心情很沉重,畢竟是夫妻一場,她即便有一千條壞處,只有一條好處,這條好處也象錐子一樣紮著他的心。四老爺提筆寫體書時,眼前一直晃動著鋦鍋匠血肉模糊的臉,心裡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鋦鍋匠再也沒有在村莊裡出現過,但四老爺去流沙口子村行醫時,曾經在一個胡同頭上與他打了一個照面:鋦鍋匠面目猙獰,一隻眼睛流癟了,眼皮凹陷在眼眶裡,另一隻眼睛明亮如電,臉頰上結著幾塊烏黑的血癡。四老爺當時緊張地抓住驢韁繩,雙腿夾住毛驢乾癟的肚腹,他感覺鋦鍋匠獨眼裡射出的光芒象一支寒冷的箭簇,釘在自己的胸膛上,鋦鍋匠只盯了四老爺一眼便迅速轉身,消逝在一道爬葫蘆藤蔓的土牆背後,四老爺卻手扶驢頸,目眩良久。從此,他的心臟上就留下了這個深刻的金瘡,只要一想起鋦鍋匠的臉,心上的金瘡就要迸裂。 修廟工地上聚集著幾十個外鄉的匠人,四老爺雇用外鄉的匠人而不用本村本族的匠人自然有四老爺的深意在。我不敢再把這件事情猜測成是四老爺為了方便貪污修廟公款而採取的一個智能技巧了。呵佛罵祖,要遭天打五雷轟。我寧願說這是四老爺為了表示對蝗蟲的尊敬,為了把廟宇修建得更加精美,也可以認為那種盛行不衰的「外來和尚會念經」的心理當時就很盛行,連四老爺這種敢於嘯傲祖宗法規的貳臣逆子也不能免俗。 廟牆遍刷朱粉,陽光下赤光灼目,廟頂遍覆魚鱗片小葉瓦,廟門也是朱紅。匠人們正在拆卸腳手架。見四老爺來了,建廟的包工頭迎上來,遞給四老爺一支罕見的紙煙,是綠炮臺牌的或是哈德門牌的,反正都一樣。四老爺笨拙地吸著煙,煙霧嗆他的喉嚨,他咳嗽,牽動著心臟上的金瘡短促地疼痛。他扔掉煙,掏出一束茅草咀嚼著,茅草甜潤的汁液潤滑著他的口腔和咽喉。四老爺把一束茅草敬給包工頭,包工頭好奇地舉著那束茅草端詳,但始終不肯往嘴裡填。四老爺面上出現慍色,包工頭趕緊把茅草塞進嘴,勉強咀嚼著,他咀嚼得很痛苦,兩塊巨大的齶骨大幅度地運動著,四老爺忽然發現包工頭很象一隻巨大的蝗蟲。 族長,我明白了您為什麼要修這座廟!包工頭詭譎地說。 四老爺停止咀嚼,逼問:你說為什麼? 包工頭說他發現四老爺咀嚼茅草時極象一隻蝗蟲,這個吃草的家族裡人臉上都帶著一副蝗蟲般的表情。 四老爺不知該對包工頭這句話表示反對還是表示贊同,包工頭請四老爺進廟裡去觀看塑造成形的八蠟神像,四老爺隨著包工頭跨過朱紅廟門,一隻巨大的蝗蟲在一個高高的磚臺上橫臥著,四老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裡,再次產生了對於蝗蟲的尊敬、恐懼。 兩個泥塑匠人正在給蝗蟲神塗抹顏色,也許匠人們是出於美學上的考慮,這只蝗蟲與猖獗在田野裡的蝗蟲形狀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蟲塑像前的一塊木板上,躺著幾十隻蝗蟲的屍體,它們的同伴們正在高密東北鄉的田地裡、荒草甸子裡、沼澤裡啃著一切能啃的東西,它們卻斷頭、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四老爺心裡產生了對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敵視,他打量著他們倆:一個六十多歲、瘦骨嶙峋、頗似一隻褪毛公雞的黃皮膚老頭子;另一個是同樣瘦骨嶙峋、年約十三四歲好象一隻羽毛未豐的小公雞的黃臉男孩。他們臉上濺著星星點點的顏色,目光兇狠狡詐,尖尖的嘴巴顯出了他們不是人類,四老爺以為他們很可能是兩隻成了精的公雞,他們不是來修廟的,他們是來吃蝗蟲的!木板上的蝗蟲就是他們吃剩的。四老爺還看到那堆死蝗蟲中兀立著一隻活蝗,它死命地蹬著那兩條強有力的後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銹的大針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爺怒衝衝地盯著給塑像塗色的一老一小,他們渾然不覺,小匠人用一支粗毛刷蘸著顏色塗抹著蝗蟲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筆點著顏色畫著蝗蟲的眼睛。 四老爺走到木板前,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銹的鐵針,針從木板上拔出,螞蝦卻依然貫在針上。 這是一隻半大的螞蚱,約有兩釐米長。現在田野裡有一萬公斤這樣的螞蚱,它們通體紅褐色,頭顱龐大,腹部細小,顯示出分秒必長的驚人潛力。它們的脖子後邊背著兩片厚墩墩的肉質小翅,象日本女人背上的繈褓。 遭受酷刑的螞蚱在針上掙扎著,它的肚子抽搐著,嘴裡吐著綠水。四老爺被它那只肉感強烈蠢蠢欲動的肚子撩起一陣噁心。它在空中努力蹬著後腿,想自己解放自己,從人類的恥辱柱上掙脫下來,它的嘴裡湧出了最後幾滴濃綠的汁液,那是蝗蟲的血和淚,那是蝗蟲憤怒的和痛苦的感情分泌物。四老爺膽戰心涼地捏住了蝗蟲的頭顱,蝗蟲的兩隻長眼仿佛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轉動。蝗蟲低垂著頭,頸部的結節綻開,露出了乳白色的粘膜。它把兩條後腿用力前伸——它這時想解脫的是頭顱上的痛苦——它的後腿觸到了四老爺的手指,好象溺水的人突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樣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頸和身體猝然脫節。這只耶穌般的蝗蟲光榮犧牲。它的生命之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它的身體懸掛在一根黑色的、被白色粘膜包裹著的長屎上,它的頭在四老爺的食指和拇指的夾縫裡擠著,它的兩條後腿在懸掛的身體上絕望地蹬著。 四老爺扔掉蝗蟲,連同依然插在蝗蟲脖子上的針,象木樁一樣地立著。他的手指上刺癢癢的,那是蝗蟲腿上的硬刺留給他的紀念。 泥壁匠人把蝗蟲之王的塑像畫完了。包工頭戳了一下發愣的四老爺。四老爺如夢初醒,聽到包工頭陰陽怪氣的說話聲:族長,您看看,象不象那麼個東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邊,大蝗蟲光彩奪目。四老爺幾乎想跪下去為這個神蟲領袖磕頭。 這只蝗蟲長一百七十釐米(身材修長),高四十釐米,伏在青磚砌成的神座上,果然是威武雄壯,栩栩如生,好象隨時都會飛身一躍衝破廟蓋飛向萬里晴空。塑造蝗神的兩位藝術家並沒有完全忠實於生活,在蝗神的著色上,他們特別突出了綠色,而正在田野裡的作亂的蝗蟲都是暗紅色的,四老爺想到他夢中那個能夠變化人形的蝗蟲老祖也是暗紅色而不是綠色。這是四老爺對這座塑像唯一不滿足的地方。 顏色不對!四老爺說。 包工頭看著兩個匠人。 老匠人說:這是個螞蚱王,不是個小蝗蟲。譬如說皇帝穿黃袍,文武群臣就不能穿黃袍,小蝗蟲是暗紅色,蝗蟲王也著暗紅色怎麼區別高低貴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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