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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野種/3

  父親突然跨上小毛驢,在民夫們中間串來串去,他說:「弟兄們,睡覺吧。」

  民夫們說:「俺睡不著。」

  父親說:「睡不著就別睡了,都起來,趕路。」

  一個民夫道:「黑燈瞎火,人困驢乏,怎麼趕路?」

  父親罵道:「那就睡覺,誰不睡就槍斃。」

  民夫們紛紛躺倒,獨有兩個人不躺,一個是連長,一個是指導員,被父親一頓象徵性的拳腳打倒。這兩個人被剝奪了領導權後,基本上沒搗亂。指導員雖然坐在專車上,但病勢日益沉重,天天咳血,臉像金紙一樣。連長拉車還算賣力,充分表現了共產黨員能上能下、不計較個人得失的風度。被打倒後,指導員一聲沒吭,連長低聲咒駡。父親說:「十一指子,別嘟噥,等把糧食運到,我就把你的破槍還你,連你的破官。」連長說:「你最好現在就把連長和槍還給我。」父親說:「沒門.你能領著車隊一天趕九十裡路?」連長說:「我能!」父親說:「吹牛,別嘟噥,再嘟噥我騸了你的蛋子!」

  連長怕騸蛋子,不再吭氣。父親騎上毛驢,一手提一隻盒子炮,沿著宿營地來回走,驢蹄彈打凍地,發出「得得」脆響,節奏分明,成為父親所唱催眠曲的節拍。父親——他的嗓音高亢油滑是泥鰍與鱔魚交配產生的音樂形象——

  解放軍在前邊打大仗

  等著吃咱車上的糧

  睡覺是為了送軍糧

  誰不睡覺操他娘

  榴彈大炮隆隆響

  天明咱去送軍糧

  睡不醒覺走不動

  誰不睡覺操他娘

  老余俺口才天生強

  驢尾謅到馬腚上

  一千里咱走了九百九

  誰敢裝熊操他娘

  ……

  民夫們在父親的動人心魄的歌聲裡,忍受著地上的潮氣,忍受著饑餓寒冷和對明天的恐懼,哆哆嗦嗦進入夢鄉。宿營地裡,一輛輛木輪車下,響起了痙攣的鼾聲和甜蜜的囈語。

  小母驢羞澀地趴在了地上,她為心上人的粗魯野蠻甚至直指她的羞處不顧她的瞼面而羞澀,並且伴有委屈、悲傷、慍惱等等感情。

  父親跌下驢來,立刻睡意朦朧,他本能地倦曲著身體,緊貼著驢肚子,像一個胡鬧了一天的野孩子依偎著母親的胸膛沉沉睡去。

  ……

  天濛濛亮時,父親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腰間摸摸索索做文章,打一個滾爬起來,急摸腰間,空蕩蕩沒有一物,才要轉身,兩支冰涼的槍口頂在了腰上,他聽到連長在背後冷笑著說;「兔崽子,舉起手來!」

  父親緩緩地舉起手,嬉皮笑臉地說:「連長,你捨得打死我嗎?」

  連長把槍口使勁往父親腰裡戳了戳,咬牙切齒地說:「我太捨得了!」

  父親高聲說;「連長,你打死我可沒人給你唱歌啦!」

  連長說:「你他媽的唱的那是歌?我們的娘都被你操遍了!」

  父親說;「我不操你娘你每天能跑八十裡?為了革命,什麼捨不得,何況又不是真去操!」

  連長說:「閉嘴!」

  民夫們聚攏起來,父親感覺到死期離自己還遙遠得很呢,嘴裡越發沒了遮攔,並且一邊說著一邊把身體轉過來,與連長成了面對面。連長慌忙後退了一步,持槍的手也縮到腰間,父親看到連長其實在打哆嗦,十月底的淩晨儘管冷氣侵骨,但連長的哆嗦與寒冷無關。

  父親說:「連長,你這個夥計不夠夥計,我要斃你早就把你斃了是不是?不看在別的份上,你也得想想我給你割去那個醜指頭,要不你連個老婆也討不上。」

  連長怒衝衝地說:「閉嘴,我開槍了。」

  父親說:「指導員,你這個癆病鬼替我求個情吧。」

  指導員躺在稻草上,像根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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