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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爺爺俯到炕上,為二奶奶穿衣。他的手一觸到二奶奶的皮膚時,她忽然大聲嚎叫起來,滿嘴的胡言亂語,像前幾年被黃鼠狼附體一樣。爺爺抵制著她雙臂的掙扎,把褲子套在她死去的、肮髒的下肢上。

  羅漢大爺進屋來說:「掌櫃的,我去鄰家拖來了一輛車……把她娘倆拉回去將養吧……」

  羅漢大爺一邊說話,一邊用目光徵詢著爺爺的意見,爺爺點點頭。

  羅漢大爺抱著兩條被子跑出去,鋪在木輪大車上。

  爺爺托著二奶奶——一手托著頸項,一手托著膕窩,像托著一件無價的珍寶,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門,越過堂屋門,走進留下日本士兵鐵蹄印的院子,越過破落的大門,走到停在大街上,車頭對著東南方向的花軲轆大車。羅漢大爺已經把一匹大黑騾子塞進車轅裡,被爺爺戳得滿腚血腫的黑騾子拴在車後橫杠上。爺爺把直著眼睛嚎叫的二奶奶放在車廂裡。爺爺從二奶奶的神情裡看出,她恨不得倒海翻江,但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爺爺放好二奶奶。回頭,看到老淚縱橫的羅漢大爺抱著香官小姑姑的屍體走過來了。爺爺感到喉嚨被一雙鐵鉗般的巨手猛然扼住,淚水沿著鼻道,進入咽喉,他猛咳,幹嘔,手扶車轅杆仰起臉來,見東南方向那個巨大的八角形的翠綠太陽車輪般旋轉著輾壓過來。

  爺爺接過小姑姑,低頭看著她因極度痛苦而抽搐著的小臉,兩滴老辣的淚水啪噠啪噠落下來。

  他把小姑姑的屍體放在二奶奶死去的下肢旁邊,M起一角被,蓋住小姑姑恐怖的臉。

  「掌櫃的,坐到車上去吧。」羅漢大爺說。

  爺爺麻木不仁地坐在車旁橫杠上,雙腿耷拉在車外邊。

  羅漢大爺牽動騾子韁繩,身子與黑騾的頭齊著,慢慢地開走。木軲轆艱澀地轉動起來,缺油的檀木車軸吱吱悠悠、咯咯崩崩地響著,大車顛顛簸簸地前進。走出村莊,走上土路,朝著我們的高粱酒氣沖天的村莊。鄉間土路更加崎嶇,大車顛簸的更加厲害,車軸淒慘地叫著,發出仿佛是滅亡前的最後嘶鳴。爺爺在車橫杠上轉過身,把兩條長腿放在車廂裡。在顛簸中,二奶奶仿佛睡去了,睡去了還睜著兩隻瓦灰色的眼睛。爺爺把手指放到她鼻孔前試試,感覺到細弱的氣息還在,心中才稍許安寧。

  龐大的原野上,行走著這輛痛苦的車,車上的天空蒼茫如海,黑土的大地坦蕩如坻,稀疏的村莊如漂移的島嶼。爺爺坐在車上,感到一切對象都是綠色的。

  車轅對我家那匹大黑騾子來說,顯然是過分狹窄了,乾燥的花軲轆大車對它來說又顯然是太輕了。它的肚腹被擠夾得難受,它非常想奔跑,但羅漢大爺緊緊地控制住它口中的鐵鍊,所以它委屈得要命,所以它走起路來誇張地高抬蹄。羅漢大爺絮絮叨叨地罵著:「這群畜生……這群不吃人糧食的畜生……隔壁那家也殺光了,媳婦肚子給切開了……剛成形的孩子在肚子邊上……罪孽……那孩子像只剝了皮的耗子……鍋里拉了一泡黃屎……這群畜生……」

  羅漢大爺自言自語著,他也許知道爺爺在聽他的話,但是他並不回頭。他牢牢地抓著黑騾的軛鐵,不讓黑騾撒野,黑騾焦急地甩打著尾巴,拂得車軛劈劈地響。車後那頭黑騾垂頭喪氣地走著,從它板著的長臉上,看不出它是憤恨是羞愧還是萬念俱灰。

  父親清楚地記得,運載著奄奄一息的二奶奶和小姑姑香官屍體的馬車是正午時分到達我們村莊的。那時候刮著很大的西北風,街上塵土飛揚,樹葉子翻滾。那時候空氣乾燥,父親的嘴唇上皺起一片片死皮。他發現一前一後兩匹黑騾子夾著的長車出現在村頭上時,就飛跑著迎了上去。父親看到羅漢大爺一瘸一拐地走,車輪一蹦蹦地轉。騾子的眼角上、爺爺的眼角上、羅漢大爺的眼角上都沾著雀糞般的眼垢,眼垢上又沾上了灰色的塵土。爺爺坐在車杆上,兩隻大手捧著腦袋,像泥神木偶一樣。面對眼前的景況,父親未敢開口。父親跑到離長長的騾車二十公尺遠的地方,就用他的格外靈敏的鼻子——準確地說也不是鼻子,準確地說是一種類似嗅覺的先驗力量——嗅到了長車上散發出來的不祥氣息。他飛跑回家,氣急敗壞地向正在屋裡走來走去心神不定的奶奶喊叫:「娘,娘,俺乾爹回來了,騾子拉著輛木頭車,車上拉著死人,俺乾爹坐在車上,羅漢大爺牽著騾子,車後跟著一匹騾子。」

  父親彙報完畢,奶奶臉色突變,猶豫了片刻,跟著父親跑出去。

  花軲轆大車顛簸了最後幾動,欸乃一聲,停在我家大門外。爺爺遲鈍地從車上跳下來,用血紅的眼睛盯著奶奶。父親驚駭地看著爺爺的眼。在父親的眼裡,在父親的一種類似視覺的感覺裡,爺爺的眼像墨水河邊的貓眼石一樣,顏色瞬息萬變。

  爺爺惡狠狠地對奶奶說:「這下如了你的願啦!」

  奶奶不敢分辯,畏畏縮縮地捱到車前,父親也跟著湊到車前,往車廂裡展眼。棉布被子上的褶皺裡,積滿了厚厚的黑土,被子下蓋著鼓鼓囊囊的東西。奶奶掀起被子一角,手像燙著似的縮回來。父親用他超敏的類視覺感覺,看清了被下的二奶奶爛茄子般的面孔和小姑姑大張著的僵硬嘴巴。

  小姑姑大張著的嘴巴勾起了父親若干甜蜜的回憶。他曾經違背奶奶的意願,到咸水口子去住過幾次。爺爺讓他管二奶奶叫二娘。二奶奶對父親極親熱,父親也認為二奶奶極好,在父親記憶的深處,早就有二奶奶的形象,因此一見如逢故人。香官小姑姑嘴甜如蜜,一個個「哥哥」叫得鋪天蓋天。父親非常喜歡他這個黑黝黝的小妹妹,喜歡她臉上那層白色的細軟絨毛,更喜歡她那兩隻銅扣子一樣的明亮眼球。但每次都是在父親與小姑姑玩得難分難舍的時候,奶奶就派人來催逼父親回去,父親被來人抱上騾子,坐在騾背上,他回頭看著香官小姑姑眼淚汪汪的眼睛,心裡也難過。他不明白奶奶和二奶奶何以結出那樣深的冤仇。

  父親記起那次去死孩子夼裡稱小死孩的情景。那大概是兩年前的一個夜晚,父親跟著奶奶來到村東三裡遠的「死孩子夼」——那是村裡扔小死孩的地方。鄉里舊俗,不滿五歲的孩子死後,不能埋葬,只能扔在露天裡讓狗吃。那時候一律土法接生,醫療條件極差,嬰兒死亡率極高,活下來的都是人中的強梁。我有時忽發奇想,以為人種的退化與越來越富裕、舒適的生活條件有關。但追求富裕、舒適的生活條件是人類奮鬥的目標又是必然要達到的目標,這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深刻矛盾。人類正在用自身的努力,消除著人類的某些優良的素質。父親跟奶奶去村東死孩子夼時,奶奶正發狂地迷戀著「押花會」(一種賭博方式,跟日下流行的「買彩票」、「有獎儲蓄」、「有獎購物」有類似的性質),想盡千方百計求「會名」。這種小型的飛不高疊不中的賭博方式使全村人著迷,尤其是使女人著迷。那時候爺爺正過著平穩的富裕生活,村裡人公舉他擔任花會會長。爺爺將三十二個花名裝進竹筒裡,每天早晚各一次當眾摸簽,或是「芍藥」,或是「月季」,也許「玫瑰」,也許「薔薇」。押中者,得押錢的三十倍。當然,更多的銅錢還是歸爺爺所有。迷戀押花會的女人們發揮了超群的想像力,創造無數種猜會名的技巧,有把女孩用酒灌醉索取醉後真言的,有努力做夢從中求真諦的……紛繁雜亂,難以盡述,但到死孩子夼裡去稱小死孩卻是我奶奶的富於「魔幻色彩」的天才腦袋的駭人聽聞的創造。

  奶奶做了一桿秤,秤上刻著三十二個花名。

  那天夜裡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半夜時分,奶奶把父親搖醒。父親正睡得酣甜時被推醒,心裡煩惱,很想罵人,奶奶把嘴貼到他耳朵上說:「別出聲,跟我去猜花會。」父親對神秘事件有天生的好奇心,精神頭立刻上來,穿靴戴帽,避著爺爺,溜出院子和村莊。他們走得小心,翹腿躡腳,連一條狗都沒驚動。父親左手被奶奶牽著,右手提著一盞紅紙糊成的小燈籠;奶奶右手牽著父親的手,左手提著那杆特製的秤。

  出了村莊,父親聽到了在葉片寬大的綠高粱地裡穿來穿去的東南風,嗅到了從遠處飄來的墨水河水的味道。他們摸摸索索地往死孩子夼那裡走。走出約摸裡把路時,父親的眼睛適應了黑暗,辨別出了灰褐色的路面和路邊半人高的高粱,高粱地裡窸窸窣窣的聲響增添了暗夜的神秘氣氛,不知躲在哪棵樹上淒厲鳴叫的夜貓子在暗夜的神秘底色上渲染上一層鐵銹色的恐怖。

  那只夜貓子在死孩子夼正中那棵大柳樹上鳴叫,它是吃飽了死孩子的肉安詳地坐在樹枝上鳴叫的。父親和奶奶走近大柳樹時它還在那裡一聲連一聲的鳴叫。大柳樹生在一片窪地中央,如果是白天可以看到柳樹幹上生著的一綹綹血紅的鬍鬚。夜貓子的叫聲把窪地裡緊張的空氣震動得像單薄透明的蘆葦內膜一樣顫抖,嗚嗚作響。父親感覺到了夜貓子綠色的眼睛在柳葉間嚴肅地閃爍著。他的牙齒在夜貓子的嘹唳中得得地碰撞著,兩線蛇一樣的寒氣從腳心直貫頭頂。他用力抓著奶奶的手,感到恐懼把腦袋都要脹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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