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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狗皮/4

  「乾爹!」從街上跑回來的我父親高叫一聲,把爺爺高舉門閂的手固定在半空中。

  要不是父親這一聲高叫,奶奶必死無疑。也是奶奶命中註定,命中註定她不死在爺爺的手下,命中註定她死在日本人的槍彈下,命中註定她的死像成熟的紅高粱一樣燦爛輝煌。

  奶奶爬到爺爺腳下,雙膝跪地,雙臂圈住了爺爺的膝彎,痙攣的、灼熱的雙手在爺爺的鋼鐵般堅硬的腿上撫摸著。奶奶仰著佈滿陰影的臉,泣血漣如地說:「占鼇——占鼇——我的哥我的親哥,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捨不得你走,你不知道我是多麼不願意你去,你去了就回不來了,日本人成百上千,你匹馬單槍,縱有天大的本事,好虎抵不住一群狼啊,我的哥。都是那個小娼婦調弄的,都是她的罪過,我在黑眼那裡時也沒忘掉你,哥呀,你不能去送死呀!你死了我可怎麼活。你要去也得明日去,十天的期還沒到,明日才到期,她從我手裡搶走了一半你……要不你就去吧……我讓給她一天……」

  奶奶的頭猛地伏在爺爺的膝蓋上,爺爺感到了奶奶的頭顱像火炭一樣,奶奶的若干好處走馬轉蓬般地在爺爺腦袋裡旋轉。爺爺後悔了,尤其是看到躲在門後的我父親,爺爺更感到反悔,他恨自己下手太重。爺爺彎下腰,把昏暈的奶奶抱到炕上。他決定,明天一早去咸水口子。老天保佑她娘兒倆平安無事。

  爺爺騎騾奔跑在從我們村通往咸水口子的土路上。十五裡路變得那樣漫長,黑騾跑得蹄下生風,爺爺還是嫌慢,還是用韁繩頭無情抽打著黑騾的屁股。十五裡路長得好象沒有盡頭。土路上豎立在車撤溝旁的卷邊泥土被騾蹄彈打得四處飛濺,空曠的原野上懸著一層稀薄的塵埃,半空中逶迤著數道河流般的黑雲,從咸水口子村溢出來的怪味道均勻地分佈在空氣中。

  爺爺騎著騾子沖進村莊,他顧不上去看街上橫躺豎臥的人的屍首和牲畜的屍首,徑直跑到二奶奶的大門前,滾鞍下騾,躥進院子裡。爺爺一看到破碎的大門時心就涼了,嗅著密佈在院落中的血腥氣,他的心緊縮起來拒絕接受血液。爺爺跑完院子,沖進堂房,沉重地跨過間壁牆上安裝著的房門,心臟像一塊石頭樣沉了底。二奶奶保持著她為了香官小姑姑獻身時的莊嚴姿態,四仰八叉地仰在炕上……小姑姑香官趴在炕前泥地上,小臉浸泡在血泥裡,張著大口,好象在做著無聲的吶喊。

  爺爺大吼一聲,抽出匣槍提著,跌跌撞撞跑到街上,跳上喘息未定的黑騾,用匣槍苗子猛戳了一下騾腚,意欲飛奔縣城,去找日本人報仇雪恨。當他看到一片枯黃的蘆葦在晨光下肅然默立時,才意識到跑錯了路。爺爺調轉騾頭,向縣城跑去。他聽到身後有隱隱約約的喊叫聲。狂亂中他不去回頭,一味地用槍苗子猛戳騾腚。黑騾無法忍受這種殘酷的折磨,每挨一下戳它就彈起後腿,把後腚撅起老高,它愈是反抗,爺爺愈是憤怒,愈是用力戳它,它愈是打蹄有三五米高。爺爺把對日本人的滿腔仇恨悄悄地轉移到黑騾腚上,黑騾遍地轉磨,斜刺裡亂跑,終於把騎手扔在了去年的高粱地裡。

  爺爺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從地上爬起來,對著遍體汗濕的黑騾狹長的頭顱舉起了匣槍。黑騾四腿樁立,垂首喘息,它的腚上鼓起了一片雞蛋大的腫包,滲著一線線黑色的血跡。爺爺持槍的手還是平舉著,但已經開始打哆嗦。這時,從通紅的陽光那裡,飛奔來我家的另一匹大黑騾子,騾背上馱著羅漢大爺,騾子鋥亮的皮膚上,像刷了金粉一樣。爺爺看到翻動的騾蹄下,耀眼的光線像剪刀一樣交叉著。

  羅漢大爺跳下騾來,慣性未消,他衰老的身體往前踉蹌兩步,幾乎摔倒。他站在爺爺和黑騾之間,抬手把爺爺端槍的手臂打得垂下,羅漢大爺說:「占鼇,別發昏症!」

  爺爺見了羅漢大爺,滿腔怒火變成悲憤滿腔,淚水奔突而出。爺爺嘶啞地說:「大叔……她們娘倆……遭了大難啦……」

  悲憤的爺爺蹲在了地上。羅漢大爺扶他起來,說:「掌櫃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回去把她們的後事辦了吧,讓死人入土為安。」

  爺爺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村裡走去。羅漢大爺拉著兩匹黑騾,跟在爺爺身後。

  二奶奶沒有死,她對著站在炕前凝視著她的爺爺和羅漢大爺睜開了眼睛。爺爺看著她那密密匝匝的粗壯睫毛、她那兩隻昏暗的眼睛、被咬破了的鼻子、被啃爛了的腮和腫脹的嘴唇,心如刀鉸般痛楚,痛楚中又攙雜著一股難以排解的煩躁情緒。二奶奶的眼窩裡慢慢滲出了淚水,她的嘴唇稍稍動了動,叫了一聲:「哥呀……」

  爺爺痛苦地呼喚:「戀兒……」

  羅漢大爺輕悄悄地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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