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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天亮之後。冷支隊的人拆了幾架席棚,弄出了幾大團繩子,把俘虜們五個一串綁起來,趕到鐵板會昨夜拴馬的灣子邊垂柳樹上拴起來。江小腳、爺爺、父親三人一串,拴在最邊上一棵樹上,父親在前,爺爺在中,江小腳在後。父親的腳下是馬尿和成的稀泥和一堆散亂的馬糞,整個的馬糞團被人腳踢破,露出了光滑的馬糞粘膜裹著的草渣和高粱米粒。騎騾郎中和他的騾子已被吃成血糊糊的骨架,灣邊一棵孤獨的樹下突兀著餘大牙的墳墓,那棵睡蓮還在,水漲蓮高,巴掌大的新蓮葉貼在水面上。滿灣子密集的、鵝黃色的浮萍,常被游泳的癩蛤蟆衝開一條條綠色水面,但很快就合攏了。越過村邊頹平的土圍子,父親看到今天的田野裡留著昨天的痕跡,殯葬儀仗死在路上,像一條被打爛了的巨蟒。十幾個冷支隊的人用斧頭刺刀劈割著死馬的肉體。清冽的空氣裡,遊蕩著一股股暗紅的血腥味。

  父親聽到膠高大隊隊長江小腳長歎一聲,便恨恨地回了頭,爺爺也回了頭。父親看到爺爺和江小腳四目相覷,面上神色淒涼,疲憊的眼瞼下,眼珠子都黯淡無光。爺爺臂上的傷口惡化了,腐肉的氣味四溢,不時把密集在死騾子和死人骨架上的紅頭綠蒼蠅招來,江小腳腳上的繃帶脫落了。像一截腸衣樣掛在腳腕上,那處被爺爺打出的傷口上還在流著一絲絲的黑血。

  父親看到爺爺和江小腳對視著,都好象要開口說話,但終究沒說。父親也歎了一口氣,便轉回了頭、去瞭望氤氳著乳白色霧靄的遼闊黑土平原,平原上那些屈死的冤魂正在號啕,父親耳鳴如鼓,目光迷蒙中,看見冷支隊的人搬著、抬著、提著一塊塊血淋淋的馬肉走到灣子邊來,在他們頭上,一隻烏鴉叼著一段馬腸子,困難地往柳樹上飛。

  被拴在柳樹上的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會員合計有八十餘人,鐵板會員有二十余人,與膠高大隊隊員混著綁成串。父親看到有一個年過四十的鐵板會員在哭泣,他的顴骨上可能是被手榴彈皮子崩出了一條大口子,眼淚就往那條口子裡流。在他身旁那個膠高大隊隊員用肩膀撞撞他,說:「姐夫!別哭了,有朝一日去找張竹溪報仇!」老鐵板會員把頭歪到肩上,用肮髒的衣服沾沾肮髒的臉,抽搐著鼻子說:「我不是哭你姐姐!她反正是死了,哭也哭不活了,我是哭我們,我們原來都是臨莊隔疃的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不是沾親,就是帶故,為什麼弄到這步田地!我是哭你外甥,我兒子,大銀子,他才十八,跟著我入了鐵板會,一心眼替你姐姐報仇,可是仇沒報了,就被你們給毀了。你們用紮槍把他紮死了,他都下跪了,我親眼看到他下跪了,可你們還是紮死了他!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雜種!你們家裡不是也有兒子嗎?」

  老鐵板會員眼裡的淚水被憤怒的烈火燒幹了,他昂著猙獰可怖的頭顱,對著同樣被細麻繩反剪了雙肩的膠高大隊衣衫襤褸的隊員們咆哮著:「畜生!你們有本事打日本去!打黃皮子去!打我們鐵板會幹什麼!你們這些漢奸!裡通外國的張邦昌!秦檜……」

  「姐夫,姐夫,你別發火。」他的在膠高大隊當兵的小舅子在一旁勸道。

  「誰是你的姐夫!對著你外甥甩他媽的手榴彈時就忘了你還有姐夫啦?你們共產八路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妻子兒女?」老鐵板會員臉上的傷口因為激怒迸裂,滲出了黑油油的血。

  「老頭,你別一面子情理!要不是你們鐵板會綁我們江大隊長的票,敲詐了我們一百條槍,我們也不會打你們,我們打你們就是為了奪回抗日的武器,壯大抗日的武裝,走上抗日的戰場,去做抗日的先鋒!」膠高大隊的一個小頭目忍無可忍地反駁老鐵板會員的謬論。

  父親同樣忍無可忍地用他正處在變聲期的嘶啞喉嚨蒼聲蒼氣地說:「是你們先偷了我們藏在井裡的槍,偷了我們晾在牆上的狗皮,我們才綁你們的票!」

  父親用力咳出一口憤怒的粘痰,對準膠高大隊小頭目那張可惡的面孔射去,粘痰沒有射中小頭目的臉,卻歪打正著在一個大高個子、背稍有點駝的鐵板會會員額頭上。

  那個隊員膩歪得擠鼻子弄眼,滿臉痛苦表情,他抻著頭,把臉放在柳樹皮上摩擦著。直擦得額頭發綠,痰跡尚存。他轉過身——打他一槍他也不會這樣惱火——罵道:「豆官,我操你活娘!」

  俘虜們還是笑了,儘管他們的胳膊都被細麻繩勒得酸麻脹痛、都不知前邊有什麼樣的厄運等著他們。

  爺爺苦笑一聲,說:「還爭什麼!都是敗軍之將。」

  爺爺一語未了,就感到傷臂被猛地牽扯了一下,猛回身,繩子松了,見江小腳面如香灰,側歪在地。那只受傷的腳腫脹得像個爛冬瓜一樣,流出一些非膿非血的粥狀液體。

  膠高大隊隊員們撲上來,但立刻又被繩子拉回去。他們只好眼巴巴地望著他們昏迷不醒的大隊長。

  太陽沖出霧靄的海洋,金光四顧,普天之下塗抹著血樣的溫柔和厚愛。冷支隊的火頭軍正在利用鐵板會昨天用過的鍋灶熬高粱米稀飯,鍋裡粥聲沸沸,粘稠有力,魚鰾般的拳大粥泡在金光中凸起,又在金光中破碎,血腥味中、屍臭味中,又攙進了高粱米飯的香氣。四個冷支隊中人,抬著兩扇門板,門板上放著大塊的馬肉,整條的馬腿,來到灣子邊。他們充滿同情地打量著拴在柳樹上的俘虜們,俘虜們有的在看昏厥在地的江小腳,有的在看村北土圍子上拖著大槍踱步的哨兵,哨兵的槍刺發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銀蛇樣的光芒,有的在看墨水河上空那些粉紅色的、輕薄鰾綃般嫋嫋飄搖的垂天霧靄。父親在看那四個來到灣子邊洗馬肉的冷支隊隊員。

  他們把門板放在灣水邊,門板立刻傾斜起來,血水汩汩地下流,彙集到門板邊緣,細小的血液焦急地射進灣子裡,打在那些鵝黃色的浮萍上。有十幾葉浮萍翻轉,灰綠色的葉底朝了天。鵝黃色浮萍折射出溫暖的紫紅色光線,映照著冷支隊隊員麻木不仁的面孔。

  這麼多的浮萍!一個精瘦的像鷺鷥的冷支隊隊員說,像綠馬皮一樣遮滿了灣。

  這灣子裡的水可夠髒的。

  人家說喝了這灣裡的水要得麻風病。

  怎麼會呢?

  若干年前這灣子裡浸泡過兩個麻風病人,連灣裡的鯉魚都爛腮爛眼圈。

  眼不見為淨。以水為淨。

  高腳鷺鷥樣精瘦隊員的腳陷進灣邊淤泥裡,他急速地倒動著腳,淤泥滋滋有聲地從他的鞋邊上漫起,粘到他的翻毛日本大皮靴上。

  父親想起在墨水河大橋伏擊戰後,冷支隊的隊員搶著從死鬼子腳上剝大皮靴的情景。他們剝下鬼子的大皮靴,就一腚坐下,把自己腳上的布鞋脫下來扔掉。父親記得那些換上了日本皮靴的冷支隊隊員,就像剛掛了新鐵掌的騾馬一樣,走起路來,躡手躡腳,帶著一種受寵若驚的惶恐表情。

  冷支隊隊員用木板把密密匝匝的浮萍往外撥去,露出了一塊綠得發黑的水。遠處的浮萍立即擠過來填補空白。

  浮萍漂移時發出的聲音粘稠滑膩,父親聽著,感到渾身不適。

  一條褐色的水蛇從浮萍中躍起核桃大的鏟頭狀腦袋,呆了片刻,整個蛇體也躍出水面,奮力在灣子裡遊動,綠色浮萍在它身後畫出了一線蜿蜒的曲線,但很快就消逝了。水蛇遊動一陣,倏然入水,一片浮萍翻亂,但頃刻又平復了。

  父親看到冷支隊的四個隊員都直著眼看那條水蛇。灣邊淤泥淹沒了他們的腳踝,他們也忘了動。

  水蛇不見了。四個冷支隊隊員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拿木棍的隊員繼續撥浮萍。高個子隊員提起一條馬腿,噗通一聲搗進水裡,濺起的水花像綠色的花束一樣向四處開放。

  你輕一點他娘的。那個持著一柄雙刃利斧的隊員嘟噥著。高個子隊員提著馬腿上下搗動著,萍浮紛紛四散。

  持斧的隊員說,行嘍,差不多就行嘍,反正要下鍋煮。

  高個隊員把馬腿扔到門板上,持斧隊員用斧頭剁那馬腿,剁出一些重濁的聲音,像用棍子打水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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