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紅高粱家族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九〇 | |
|
|
高粱殯/11 爺爺後悔,後悔不該心慈手軟。綁到冷麻子那天,爺爺只跟他要了一百條步槍,五支花機關槍,五十匹馬。本來應該先把這八挺機槍要來,但是忘了,或者說當時爺爺覺得機槍沒有大用,多年的土匪生涯使他只認短槍,不認長槍。如果把機槍寫到「票價」上,就不會有今天冷麻子的猖狂。 重傷的膠高大隊隊員在頭觸綠草芽的同時,把手裡的手榴彈撇出去,一聲單薄銳利的爆炸,在河堤後,機槍飛向半空,又落下來。投彈者趴在河堤漫坡上,一動不動了,只有血還在流,流得苦澀艱難,速度緩慢。爺爺為他感歎。 冷麻子的機槍全部報銷。爺爺喊:「豆官!」 父親被兩具沉重的屍體壓住,正在無意識地裝死,他想自己也許已經死了,滿身熱哄哄的腥血,不知是屍體上流出還是自己身上流出。聽到爺爺喊叫,他從屍體下抬起頭,用胳膊肘子擦一把血臉,喘息著說:「爹,我在這裡……」 堤後冷麻子的部隊像雨後蘑菇般冒出來,端槍往下沖,一百米外,蘇醒過來的膠高大隊開了火,他們從五亂子馬隊裡繳獲得的花機關槍打得十分脆,冷支隊的人像烏龜一樣把脖子縮下去。 爺爺掀起屍首,把父親扒出來。 「掛彩了嗎?」爺爺問。 父親活動了一下手腳說:「沒有,腚上的傷是才剛讓八路打的。」 「弟兄們,逃命去吧!」爺爺說。 二十幾個血跡斑斑的鐵板會員拄著槍站起來,大搖大擺地向北走去。膠高大隊沒有對他們開槍。冷支隊開了幾槍,但子彈都是對天放的,飛得極高極遠,打著刺耳的呼嘯。 背後放了一槍,爺爺感到脖頸上像挨了一巴掌,遍身的熱量都向這兒彙集。爺爺伸手一摸,滿巴掌鮮血。爺爺回過頭,看見花花腸子塗在地上的黑眼像青蛙一樣伏著,大黑眼珠子一眨巴、一眨巴、又一眨巴,兩滴金黃色的眼淚掛在他的眼瞼上。爺爺對著黑眼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便拉著父親,轉身慢慢走。 在他們背後,又響了一槍。 爺爺長歎一聲。父親回頭看到,黑眼的太陽穴上有一烏黑的小洞,一線白色的液體掛在被槍煙噴得半焦的臉上。 傍晚時分,冷支隊把負隅頑抗的膠高大隊和爺爺的鐵板會包圍在奶奶的殯葬儀仗裡。彈藥耗盡的兩支殘兵敗將縮在一起,磨牙吮齒,眼睛血紅,盯著步步逼近的冷支隊剛剛趕來增援的七中隊。夕陽落照,流光晚霞,濡染著痛苦呻吟的黑色大地。土地上橫躺豎臥著數不清的高密東北鄉的吃著鮮紅的高粱米長大的兒女們,他們的血流成了小溪,匯進了血的河流。吃屍成性的烏鴉們被血腥味吸引,忘記了歸巢,在戰場上盤旋,它們多半圍著馬的屍體盤旋,就像饞嘴孩子吃東西,總是先撈大個的。 奶奶的棺材已經從大罩裡漏出來,棺材上白斑點點,都是子彈的痕跡,在數小時前,棺材是八路、鐵板會與冷支隊戰鬥的屏障。路邊的祭棚裡,烤熟的雞鴨豬羊被打得稀爛,在戰鬥過程中,八路們一邊吃著祭品一邊放槍。 幾個膠高大隊隊員端著刺刀往前沖,冷支隊的子彈把他們打翻在地。 「舉起手來,投降!」冷支隊端著槍高呼。 爺爺看看江小腳,江小腳看看爺爺,誰也沒有說話,但幾乎是同時舉起了雙手。 膠高大隊的殘兵敗將和爺爺的敗將殘兵,都跟著舉起了沾滿鮮血的手。 戴著白手套的冷支隊長由護兵簇擁著走過來,打著哈哈說:「余司令,江大隊長,我們又見面了,不是冤家不聚頭啊!二位現在想什麼呢?」 爺爺悲愴地說:「後悔啊!」 江大隊長說:「我要向延安彙報國民黨在膠東戰場上破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滔天罪行!」 冷麻子抽了江大隊長一馬鞭,罵道:「土八路,骨頭不硬嘴硬!」 「押到村裡去!」冷支隊長對著部下揮了揮手。 冷支隊當夜宿在我們村裡,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員被押在一座席棚裡,十二個手抱花機關槍的冷支隊隊員,團團圍著席棚,為了別人的生命,所有的人都不敢輕舉妄動,傷兵的呻吟聲和年輕人思念母親、妻子或情人的哭泣聲一夜未絕。父親像受傷的鳥兒一樣依偎在爺爺的懷裡,他聽著爺爺急一陣慢一陣的心跳聲,像聆聽著鏗鏘的音樂。在溫柔的南風的撫摸下,父親酣然入睡。他夢見一個既像奶媽又像倩兒的女人,用熱乎乎的手指撥弄著他的傷疤皺結的雞子頭,一陣驚雷般的顫動從他脊椎裡滾過……父親猛然驚醒,悵然若失,田野裡傳來活死人的哀鳴,他回憶著夢中的情景,又驚又怕,他不敢告訴爺爺,悄悄坐起,從席縫裡看著狹窄的銀河。他猛然想到:用不了多久,我就十六歲啦!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