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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父親他們散到田野裡去,從死鬼子身上把槍彈解下來,一趟一趟地往圍子上運。拄拐的郭羊、生疽的劉氏也在近處尋找。瞎子坐在槍彈旁,側耳聽著動靜,像個忠誠的哨兵。

  光上午光景,大家都集合在土圍子上,看著我爺爺清點武器。昨天的仗打到天黑,鬼子沒來得及清掃戰場,這無疑便宜了爺爺。

  爺爺他們撿到日本造「三八」蓋子槍十七支,牛皮彈盒子三十四個,銅殼尖頭子彈一千零七顆。中國仿捷克式「七九」步槍二十四支,黃帆布子彈袋二十四條,「七九」子彈四百一十二顆。日本造花瓣小甜瓜手榴彈五十七顆。中國造木柄手榴彈四十三顆。日本造「王八」匣子槍一支,子彈三十九顆。馬牌擼子槍一支,子彈七發。日本馬刀九柄,。日本馬槍七支,子彈二百餘顆。

  清點完彈藥,爺爺跟郭羊要過煙袋,打火點著,吸了一口,坐在圍子上。

  「爹,咱又能拉一支隊伍啦!」父親說。

  爺爺看著那堆槍彈,沉默不語。吸完煙,他說:「孩子們,挑吧,每人挑一件武器。」

  爺爺自己把那支裝在鱉蓋子一樣的皮槍套裡的匣子槍披掛起來,又提起一支上好了刺刀的「三八」式。父親搶到了那只馬牌擼子,王光和德治每人一支日本馬槍。

  「把擼子槍給你郭大叔。」爺爺說。

  父親不高興地嘟起嘴。爺爺說:「這種槍打起仗來不中用,你也拿支馬槍去。」

  郭羊說:「我用支大槍吧,擼子槍給瞎子。」

  爺爺說:「嫂子,你想法弄點飯給我們吃吧,鬼子快來了。」

  父親挑了一支「三八式」,劈里啪啦地熟悉著槍的開合進退。

  「小心,別搗鼓走了火。」爺爺不經意地提醒父親。

  父親說:「沒事,我會。」

  瞎子壓低了聲音說:「余司令,來啦,來啦。」

  爺爺說:「快下去。」

  大家都伏在土圍子漫坡的白蠟條叢中,警覺地注視著壕溝外的高粱地。瞎子坐在那堆槍旁,搖頭晃腦地彈起弦子來。

  「你也下來啊!」爺爺喊。

  瞎子的臉痛苦地抽搐著,嘴巴嚅動著,好象咀嚼著什麼東西。那把破舊的三弦琴重複著一個曲調,好象急雨不停地抽打著破鐵桶發出的連綿不絕的聲音。

  壕溝外沒有人影,幾百條狗從幾個方向向高粱地裡的屍首撲過去,它們貼地飛跑著,各色的皮毛在陽光中跳動,跑在最前頭的是我家那三隻大狗。

  好動的父親有些不耐煩起來,瞄準狗群開了一槍,子彈「嘎勾」一聲飛上了天。遠處的高粱棵子一陣騷動。

  初得鋼槍的王光和德治瞄著那些晃動不安的高粱棵子,啪啪地放著槍。他們打出的子彈,有的上了天,有的入了地,完全無目標。

  爺爺怒衝衝地說:「不許開槍!有多少子彈夠你們糟蹋的!」爺爺翹起一條腿,在父親撅得老高的屁股上踹了一下子。

  高粱地深處的騷動漸漸平息,一個宏亮的嗓門在喊:「不要開槍——不要誤會——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爺爺喊:「是你老祖宗那部分的——你們這些黃皮子狗!」

  爺爺把「三八」槍往前一順,對著喊話的方向,啪啦就是一槍。

  「朋友——不要誤會——我們是八路軍膠高大隊——是抗日的隊伍——」高粱地裡那個人又在喊,「請回話——你們是哪一部分!」

  爺爺說:「土八路,就會來這一套。」

  爺爺帶著他的幾個兵從白蠟條叢中鑽出來,站在土圍子上。

  八路軍膠高大隊的八十多個隊員,從高粱棵子裡貓著腰鑽出來。他們一個個破衣爛衫,面色焦黃,畏畏懼懼的像驚慌的小野獸。他們多半徒著手,腰裡揣著兩顆木柄手榴彈。頭前走的十幾個人每人端著一隻老漢陽步槍,也有端著土槍的。

  父親昨天下午看到過這夥八路軍,他們躲在高粱地深處,對著進攻村莊的鬼子放過冷槍。

  八路軍的隊伍開到土圍子上來。領頭的一個高個子說:「一中隊派崗哨警戒!其餘的原地休息。」

  八路軍坐在圍子上,一個俊俏青年,站在隊伍前,從挎包裡掏出一張土黃色的紙片,揮著胳膊打著節拍,教唱一支歌曲:風在吼——俊俏青年唱——風在風在風在風在吼——隊員們夾七雜八地唱——注意,看我的手,唱齊——馬在叫——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河南河北高粱熟了河南河北高粱熟了青紗帳裡抗日英雄鬥志高青紗帳裡抗日英雄鬥志高端起土槍土炮端起土槍土炮揮起大刀長矛揮起大刀長矛保衛家鄉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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