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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狗道/4

  我結婚之後,母親對我的妻子談起過她在潮濕陰冷的枯井裡第一次月經初潮的事,我妻子告訴了我,我們都對當時十五歲的母親滿懷著同情。

  母親不得不把最後一線希望寄託在那汪浸著蛤蟆的髒水上,蛤蟆的醜惡形象使母親極端恐懼,厭惡,但這個醜惡的傢伙佔據著一汪水。難忍的乾渴、尤其是小舅舅因為缺水逐漸枯萎的生命,使她不得不再一次打那汪水的主意。一切如昨天,在這麼長的時間裡,蛤蟆連一絲一毫都沒動,它保持著昨天的姿式和威嚴,用昨天那樣瘮人的癩皮硌硬著她,用昨天那樣陰沉的眼睛仇視著她。母親勇氣陡然消失,她感到蛤蟆的眼睛裡射出兩支劇毒的刺,紮在自己的身上。她連忙別過臉去,腦子裡還難驅除掉蛤蟆的讓人恨不得大吵大叫的陰影。

  母親轉過臉來,轉過臉來她看到要死不死的小舅舅,她感到火在自己的胸腔裡燃燒,喉嚨成了火苗上躥的爐道。她忽然發現,在兩塊磚頭搭起罅隙裡,生著一簇乳白色的小蘑菇。母親激動得心都要停跳,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磚頭,把蘑菇采下來。一見食物,腸胃頓時絞成一團,發出幹硬的疼痛。她把一個蘑菇塞進嘴裡,不嚼碎就咽了下去。蘑菇味道鮮美,勾得她饑餓大發作。她又把一個蘑菇填到嘴裡。小舅舅哼了一聲。母親安慰自己:這兩個蘑菇本該先給弟弟吃,但我怕蘑菇有毒,所以自己先嘗嘗。是不是啊?是的。母親把一個蘑菇塞到小舅舅嘴裡。小舅舅的嘴僵著,眯著兩隻凝滯的眼睛,看著母親。母親說:「安子,吃吧,姐姐找到好東西啦,你吃吧。」母親把手裡捧著的蘑菇在小舅舅面前晃晃。小舅舅腮幫子動幾下,好象在咀嚼。母親又把一顆磨菇塞進他嘴裡,他咳嗽了一聲,把蘑菇噴了出來。小舅舅的嘴唇上裂遍了血口子。躺在凸凹不平的磚頭上,他只剩下一絲絲遊氣了。

  母親狼吞虎嚥地吃完了那十幾個小蘑菇,本來處在半休眠狀態的腸胃又瘋狂地蠕動起來,腹部痛疼難忍,發出咕嚕嚕的響聲。母親流下了下井來的最大一次汗也是最後一次汗,單薄的衣服搨得精濕,胳肢窩裡和腿膕窩裡粘膩膩的。她感到膝蓋酸麻,渾身打顫,井裡的陰冷空氣直刺骨髓。母親不由自主地軟在她弟弟身旁,她在下井的第二天中午暈了過去。

  母親醒過來時,下井後的第二個黃昏降臨了。她從東邊井壁上看到西斜落日的紫紅光輝。破舊的轆轤沐著夕陽,透出一種遠古的、末日來臨的矛盾情調。她的耳朵裡經常響起持續的蜂鳴聲,井外響起的撲蹋撲蹋的腳步聲伴著蜂鳴,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已經沒有力量吶喊呼叫,醒來後,乾渴把她的胸腔都快烤焦了。她甚至不敢大口喘氣,一喘氣就痛疼難忍。小舅舅已經無痛無樂了,躺在那堆磚頭上,正在逐漸變成一張枯黃的皮。母親一看到他那兩隻深凹在眼窩裡的青白的眼睛,就感到自己的雙眼發一陣烏,黑暗的死亡陰影開始籠罩枯井。

  井下的第二個夜晚過得很快,母親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下度過了這個星月燦爛的夜晚。她好幾次夢見自己生著翅膀,旋轉著向井口奮飛,井筒子深得無邊無際,她飛著,飛著,然而離井口總是那麼遠,她飛得越快井筒延伸得也越快。半夜時她有過一次短暫的清醒,她觸到了弟弟冰冷的身體,她不敢想弟弟已經死去了,她想一定是自己發燒了。一簾折射進井底的月光,照亮了那汪綠水,癩蛤蟆像個寶物一樣,眼睛和皮膚都放出寶玉光澤,那汪水也像翡翠一樣綠得可愛。母親感到在那一剎那裡她改變了對蛤蟆的看法,她覺得自己可以和神聖的蛤蟆達成一個協議,從蛤蟆身下,取一捧水吃,母親想蛤蟆要是願意,她可以把它像拋石頭一樣拋出井口。母親想,明天要是再聽到井上有腳步聲,一定要往上拋擲磚石,哪怕井上走動的是日本兵,是皇協軍,她也要往上拋擲磚石,向他們傳遞人的信息。

  天又亮了的時候,母親已經能夠非常清楚地辨別井底的微小事物,井下的世界也變得寬廣宏大。趁著早晨好精神,她剝了一片綠苔蘚,放在嘴裡嚼著,苔鮮裡有一股腥氣,但還算好吃。只是她的咽喉已硬得不會蠕動,吃到喉頭的苔蘚又溢了出來。她把目光投向那汪水,癩蛤蟆又恢復了本來面目,用邪惡的眼睛逼視著她。她受不了蛤蟆這種流氓式的挑釁目光的逼視,轉過頭,又氣又懼地哭了。

  中午,她真的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而且還有人的對話聲。巨大的喜悅衝激著她,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力喊叫,像有人卡住了她的喉嚨一樣,她什麼也喊不出來了。她抓起一塊磚頭,想拋上井去,她剛把磚頭舉到腰際,磚頭就滑脫了。完了,她聽著腳步聲和人語聲遠去了。她頹喪地坐在弟弟身旁,看一眼弟弟青白的臉,她知道弟弟死了。她把手放在他冰涼的臉上,立即感到極度厭惡,死亡把她和他隔開了。他的半睜著的眼睛裡射出的光線是屬￿另一個世界的。

  這天夜裡,她處在極端的恐怖中。她覺得自己看到了一條像鐮刀把子那麼粗的蛇。蛇身是黑色的,脊背上星散著一些黃色的花點子。蛇頭扁扁的,像個飯鏟頭,蛇頸上有一圈黃。井裡陰森森的涼氣是從蛇身上散出來的。她有好幾次覺得那條花蛇纏到了身上,扁扁的蛇嘴裡吐著鮮紅的信子,噴著噝噝的涼氣。

  後來,母親果然在蛤蟆上方井壁上那個洞穴裡,看到了這條笨拙的黃蛇,它從洞裡伸出一個頭,頭兩側那兩隻陰鷙的、固執的眼睛,呆呆地盯著她看。母親捂住眼,用力往後靠著。那汪上有毒蛇監視下有癩蛤蟆看守的髒水,母親再也不想喝了。

  父親、王光(男,十五歲,身材矮小,面孔黝黑)、德治(男,十四歲,身材細長,黃面皮,黃眼珠)、郭羊(男,四十余歲,瘸子,腋下夾兩隻木拐)、瞎漢(姓名年齡不詳,懷抱一把破舊的三弦琴)、劉氏(四十餘歲,高大身材,腿上正生疽),六個在這場大劫難中活下來的人除了瞎子外,都癡呆呆地看著我爺爺。他們站在圍子上,初升的太陽照著他們被濃煙烈火烘烤得變形的臉。圍子裡圍子外狼借著英勇抵抗者和瘋狂進攻者的屍體。圍子外蓄著渾水的壕溝裡,泡著幾十具腫脹的屍體和幾匹打破了肚腹的日本戰馬。村裡到處是斷壁殘垣,白色的焦煙還在某些地方繚繞著。村外是被踏得亂糟糟的高粱地。焦糊味、血腥味,是那天早晨的基本味道;黑色和紅色是那天早晨的基本色調;悲與壯是那天早晨的基本氛圍。

  爺爺的眼睛通紅,頭髮幾乎全部變白,他駝著背,兩隻腫脹的大手局促不安地垂到膝上。

  「鄉親們……」爺爺啞著嗓子說,「我給全村人帶來了災禍……」

  眾人唏噓起來,連瞎子乾枯的眼窩裡也滾出了晶瑩的淚珠。

  「余司令,怎麼辦?」郭羊從雙拐上把上身挺直,凸著一嘴烏黑的牙齒,問我爺爺。

  「余司令,鬼子還會來嗎?」王光問。

  「余司令,你領俺們跑了吧……」劉氏哭哭啼啼地說。

  「跑?跑到哪裡去?」瞎子說,「你們跑吧,我死也要死在這個地方。」

  瞎子坐下,把破琴抱在胸前,叮叮咚咚地彈起來,他的嘴歪著,腮扭著,頭像貨郎鼓一樣搖晃著。

  「鄉親們,不能跑,」爺爺說,「這麼多人都死啦,咱不能跑,鬼子還會來的,趁著有工夫,去把死人身上的槍彈揀來,跟鬼子拼個魚死網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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