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紅高粱家族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六 | |
|
|
我奶奶說:「兄弟們,往日無仇,近日無冤,要錢要糧,直說就是,何必動刀動槍?」 小顏說:「少說廢話,帶走!」 奶奶眼珠一轉,認出了小顏,忙說:「你不是俺乾爹的部下嗎?」 小顏說:「與你不相干,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羅漢大爺聽到西院槍響,從店裡跑出來,剛一露頭,就有一發子彈緊貼著他的耳朵梢子飛過去,嚇得他趕緊縮回頭。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人影,全村的狗都在狂叫。小顏和士兵們押著我爺爺走上大街。那兩個看守馬匹的士兵已經把馬趕了過來。村頭、巷口上埋伏著的士兵見這邊得手,也一齊跑過來,各人跨上各人的馬。我爺爺被綁在一匹紫馬上,肚皮朝下,正壓著馬脊,小顏呼喊一聲,馬蹄雜遝一陣,向著縣城飛跑去了。 馬隊跑到縣政府大院前,士兵們把我爺爺從馬上卸下來。曹縣長手捋著八字鬍,笑盈盈地走上前來,說:「花脖子,你三槍打掉了本縣的帽子,本縣今日回報你三百鞋底。」 我爺爺被馬脊硌得骨散肉離,頭暈眼花,嘔吐不止,卸下馬來,像個半死人一樣。 「開打!」小顏說。 幾個士兵上來把我爺爺踢翻,掄起綁在木棍上的特製大鞋底,噗噗哧哧一陣亂揍。打得我爺爺先是咬牙切齒,後是叫爹叫娘。 曹夢九問:「花脖子,知道曹二鞋底的厲害了嗎?」 我爺爺被打醒了,連聲高叫:「抓錯了,抓錯了,我不是花脖子……」 「還敢狡辯!再打三百鞋底!」曹縣長怒吼。 士兵們又把我爺爺按倒,鞋底雨點般落下。爺爺的屁股上已失去知覺,他從地上撅起頭,大叫:「曹夢九,人稱你曹青天,原來是個胡塗狗蛋官!花脖子脖子上有塊花皮,你看看我脖子上有花皮嗎?」 曹夢九吃了一驚,一揮手,提著鞋底的士兵退到一邊。兩個士兵把我爺爺架起來,曹縣長湊上來看我爺爺的脖子。 「你怎麼知道花脖子脖子上有塊花皮?」曹縣長問。 「我親眼見過他。」我爺爺說。 「你認識花脖子,必是土匪無疑,本縣沒有抓錯!」 「東北鄉人認識花脖子的成千上萬,難道都是土匪不成?」 「你半夜三更,睡在寡婦炕上,不是土匪也是惡棍,本縣沒有抓錯!」 「那是你幹閨女願意。」 「是她願意?」 「是她願意。」 「你是什麼人?」 「我是她家的夥計!」 「唉呀呀!」曹夢九說:「小顏,先押起他來吧。」 這時,我奶奶和羅漢大爺騎著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跑到了縣府門口。羅漢大爺牽著騾子站在大門外,奶奶哭天搶地,直闖進大門。站崗兵士橫槍來攔。被奶奶啐了一臉唾沫。羅漢大爺說:「這是縣長的乾女兒。」士兵那裡還敢攔擋,由著奶奶闖進大堂去了…… 當天下午,縣長派人叫來一輛掛暖簾的轎車子,把我爺爺送回村莊。 爺爺趴在奶奶炕頭上養了兩個月傷。 奶奶又騎騾進了一趟縣城,給她乾娘送去了一包沉甸甸的禮物。 一九二三年臘月二十三日,辭灶。花脖子幫裡人綁走了我奶奶。上午綁走的人,下午傳過話來,讓燒酒鍋上拿一千元大洋去贖活人。捨不得花錢就到李崮莊村東頭土地廟前抬死人。 我爺爺翻箱倒櫃,湊了兩千塊大洋,用面袋子裝好。讓羅漢大爺備上騾子馱著送到接頭地點。 羅漢大爺問:「不是只要一千塊嗎?」 爺爺說:「少說話,讓你送你就送。」 羅漢大爺趕著騾子走了。 傍晚時,羅漢大爺用騾子把我奶奶馱回來了。有兩個土匪騎馬背槍護送我奶奶回來。 那兩個土匪見了我爺爺,說:「掌櫃的,俺當家的說了,從今以後,你就敞開著大門睡覺吧!」 爺爺讓羅漢大爺提來一簍加了尿罐堿的小甑酒,讓土匪帶上,爺爺說:「帶給當家的嘗嘗。」 爺爺執著兩個土匪的手,一直送到村外。 爺爺回家,關上大門。關上堂屋門。關上房門。與我奶奶抱成一團。爺爺問:「花脖子沒對你無禮?」 奶奶搖搖頭,眼淚滾出眶外。 「怎麼?你被他壞啦?!」 奶奶把臉埋到爺爺胸膛裡,說:「他……他摸了我的奶……」 爺爺忿忿地站起來,說:「孩子沒事吧?」 奶奶點了點頭。 一九二四年春天,爺爺趕著一匹騾子,偷偷地去了一趟青島,買回了兩支匣槍,五千粒子彈。兩支匣槍一支是德國造「大腰鼓」,一支是西班牙造「大鵝頭」。 買回槍,爺爺關在屋裡,三天沒出門,把兩支槍拆得稀爛,又裝起來。春天,灣子裡化了凍,在冰下憋了一冬的瘦魚呆頭呆腦地上來曬太陽。爺爺提著一支匣槍,挎著一籃子彈,轉著灣邊打魚。爺爺打了整整一春天魚,大魚打光了就打小魚。有人圍看時,爺爺連個魚毛也沾不著,無人觀看時,爺爺槍槍打碎魚的頭。夏天,高粱長起來了。爺爺找了一把鐵銼,把兩隻匣槍上的準星全銼掉了。 七月初七晚上,天降暴雨,電閃雷鳴。奶奶把已快滿四個月的我父親交給戀兒抱著,自己跟著爺爺來到東院酒店裡,關上門堵上窗,讓羅漢大爺點亮燈。奶奶在櫃檯上擺了七個銅板,擺成梅花形狀,然後退到一邊。爺爺在櫃檯外大模大樣地走著,走著,突然一個急轉身,兩支匣槍一先一後從腰裡拖出來,兩臂前推後擁,啪啪,啪啪,啪啪啪,七聲槍響,櫃檯上擺著的七枚銅板飛到牆上,三枚彈跳著落地,四枚貼在牆裡。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