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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高粱酒/8

  三十幾具鬼子屍體被鄉親們用鐵鐃鉤拖到橋上,連同那個被冷支隊剝走了將軍服的老鬼子。

  爺爺說:「女人們回避。」

  爺爺掏出小劍,逐一豁開鬼子兵的褲襠,把他們的生殖器統統割下來。又叫來兩個粗野漢子,把那些玩意兒,是誰的就塞進誰嘴裡。然後,十幾個漢子,兩人一夥,把這些也許是善良的、也許是漂亮的,但基本上都年輕力壯的日本士兵抬起來,悠三悠,喊一聲:「東洋狗——回老家——」同時撒手,一個個口銜傳家寶的日本兵,展翅滑翔下大橋,落進河水中,魚貫向東去了。

  晨光熹微,眾人都疲乏無力。兩岸火勢漸弱,黝黑色的高天,在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顯出了蓬勃的寶藍色。爺爺吩咐人們套好騾馬驢牛,長繩短索,拴在那輛載滿大米基本完好的汽車前杠上。爺爺讓男人們轟趕牲口牽曳汽車前行。畜牲們一齊用力,繩索繃緊,汽車底下的大軸吱吱喲喲地叫喚著,汽車像個笨拙的大甲蟲緩緩蠕動。車前輪東扭西歪,不走正道。爺爺讓停住牲口,拉開車門他鑽進駕駛樓,學著司機的樣子,扭動著方向盤,車前牲畜一齊用力,繩索蹦跳,爺爺把著方向盤,體會揣摸,明白了開汽車沒有三篇文章。汽車筆直前進,鄉民們戰戰兢兢地跟著。他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摳摳摸摸,啪噠開響了一個機關,兩道白光直射出去。

  「睜眼啦!睜眼啦!」有人在車後喊。

  燈光照亮了極長一段道路,照得騾馬驢牛背上的毫毛根根分明。爺爺開心極了,把那些鈕兒把兒的逐個撳按提拉,忽聽吱吱一陣尖響,汽笛長鳴,騾馬驚得削耳聳起,拼命前竄。爺爺想:你還會叫!他惡作劇般地胡折騰,天湊地巧,汽車肚子裡轟轟轟響一陣,汽車發瘋般往前躥去,撞倒了驢牛,拖翻了騾馬,嚇得他汗透胸背,騎虎難下。

  眾人都愣了,見那汽車拖得牛仰馬翻,驢騾顛倒。汽車沖出幾十米,一頭紮到西側路溝裡,哞哞哞喘粗氣,一側車輪懸空,風車般旋轉。爺爺打破玻璃鑽出來,滿手滿臉都是血。

  爺爺怔怔地看著這個魔物,突然淒涼地笑了。

  鄉親們搬走了車上的大米,爺爺又對著油箱放了一土槍,又扔了一個火把,燒起一場沖天火。

  十四年前,餘占鼇背著一個小鋪蓋捲兒,穿著一身漿洗得板板錚錚的白洋布褲褂,站在我家院子裡,喊一聲:「掌櫃的,雇人不雇?」

  奶奶百感交集,一時本性迷失,把鉸花的剪子掉在炕席上,身體一軟,仰倒在新縫製的暄騰騰的紫花布被褥上。

  余占鼇聞到了屋子裡新鮮的石灰水味和女人的溫馨氣息,大著膽子推開房門。

  「掌櫃的,雇人嗎?」

  奶奶仰在被褥上,目光迷離。

  餘占鼇扔掉鋪蓋卷,慢慢移到炕邊,上身傾過來,對著我奶奶。他的心那時多麼像一個溫暖的池塘,池塘裡遊動著戲水的蟾蜍,池塘上飛動著點水的雨燕。就在他那青色的下巴離著奶奶的臉只有一張紙薄時。奶奶抬手在他青白的光頭上搧了一耳刮子。奶奶筆直挺起,撿起剪刀,厲聲喝斥:「你是誰?這樣無理!不認不識,闖進人家屋子,做出這副輕薄樣子來!」

  餘占鼇大吃一驚,退後幾步,說:「你……你當真不認識我啦?」

  我奶奶說:「你這個人好沒道理,俺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嫁過來也不過十天半月,誰認識你!」

  餘占鼇笑笑,說:「不認也罷,聽說您燒酒鍋上缺人手,想來尋點活幹,混點飯吃!」

  奶奶說:「行,不怕吃苦就行。你姓什麼?叫什麼?多大年紀?」

  「姓餘,名占鼇,二十四歲。」

  奶奶說:「背上你的鋪蓋卷,出去吧。」

  餘占鼇順從地出了大門,站在那兒等待。陽光燦燦照著無際的原野,那條往西通縣城的道路,夾在兩邊的高粱裡,顯得那麼狹窄細長。大火燒掉高粱葉子垛的痕跡猶在,當時情景如在眼前。他在大門外等了足有半個時辰,心中煩躁不安,欲要闖進去與那女子理論,又止腳躊躇。他殺死單家父子那天,並沒遠遁,而是潛在高粱地裡,看著灣子邊發生的精彩好戲。我奶奶的超凡表演,震得他連連驚歎。他知道我奶奶年輕雖小,但肚裡長牙,工於心計,決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今天這樣對待自己,也許正是為了掩人耳目。又等了半晌,還不見我奶奶出來,院子裡靜悄悄的,有一隻喜鵲蹲在屋脊上叫喚。餘占鼇一股惡恨上心頭,氣洶洶闖進院,正要發作,就聽到我奶奶在窗紙裡說:「到東院裡櫃上說去!」

  餘占鼇猛然醒悟,知道不應該越級請示,於是氣消心平,背著鋪蓋卷走到東院,見院子裡酒缸成群,高粱成堆,作坊裡熱氣騰騰,所有的人都在忙。他進了那個大廈棚,問那個踩著高凳往懸在磨盤上方吊鬥裡倒高粱的夥計:「哎,夥計,管事的在哪兒?」

  夥計斜了他一眼,倒完高粱,從凳子上下來,一手提著簸箕,一手把凳子拉出磨道,吆喝一聲,騾子眼上蒙著黑布罩,聽到吆喝,轉著圈疾走。磨道被騾蹄子踩成一個圈凹。磨聲隆隆,急雨一樣的高粱碎屑從兩片石磨盤的中縫裡,嘩嘩啦啦地流出,流到托著磨的木盤上。夥計說:「管事的在店裡。」夥計朝著大門西側那三間屋子撅了撅嘴。

  餘占鼇提著鋪蓋卷,從後門進了屋。見那個熟悉的老頭兒正坐在櫃檯撥拉算盤子。算盤旁放著一把青瓷小酒壺。他不時地端起壺來咂一口酒。

  餘占鼇說:「掌櫃的,用人不用?」

  羅漢大爺看一眼餘占鼇,似有所思,問:「長幹還是短幹?」

  餘占鼇說:「那就看櫃上的方便啦,我倒是想多幹些日子。」

  羅漢大爺說:「要是幹個十天八日的,我就主了;要是打著長遠的譜,還得要女掌櫃的點頭。」

  餘占鼇說:「那你快去問。」

  餘占鼇走到櫃檯外,揀一條板凳坐下。羅漢大爺放下擋櫃板,轉身從後門走,出了門又回轉來,拿一個粗瓷大碗,盛了半碗酒,放在櫃檯上,說:「喝碗酒,解解渴。」

  餘占鼇喝著酒,想著那女子的詭心計,嘆服不止。羅漢大爺進來對他說:「掌櫃的要看看你。」

  到了西院,羅漢大爺說:「你先等著。」

  奶奶出了門,大方端莊,派頭十足,天南海北地把餘占鼇盤問了一遍,最後,揮揮手,說:「帶過去吧,試一個月看看。工錢從明天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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