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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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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慢慢站起,老頭子熱乎乎的雙手使他胳膊上的肌肉感到極大的溫暖。爺爺說:「鄉親們,到橋上去看看吧。」 爺爺和父親前導,後邊火把簇擁。火熱的光明一步步照亮了朦朧的河道和高粱的原野,直逼到大橋附近的陣地上。八月初九血紅的、悲壯的大半個月亮邊上,護衛著幾朵綠色的雲。火把照亮大橋,那幾輛破爛汽車鬼影幢幢。屍體橫陳的戰場上血氣沖鼻,夾雜著焦糊味,夾雜著背景深厚廣大的高粱味和源遠流長的河的氣息。 幾十個女人齊聲慟哭起來,高粱火把上掉下來的燃燒的油滴落到人的手上、腳上。火把下的男人臉都像燒灼過的熱鐵一樣。雪白的大石橋紅彤彤一條,像一道被壓直了的彩虹。 那個黑臉白鬍子老頭兒高聲叫道:「哭什麼?這不是大勝仗嗎?中國有四萬萬人,一個對一個,小日本彈丸之地,能有多少人跟咱對?豁出去一萬萬,對他個滅種滅族,我們還有三萬萬,這不是大勝仗嗎?余司令,大勝仗啊!」 我爺爺說:「老爹,你這是給我吃寬心順氣丸。」 老頭兒說:「不對啊,余司令,鐵鐵的大勝仗,你快下命令,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中國別的沒有,就是人多。」 爺爺挺起來,說:「你們,把弟兄們的屍體收起來吧!」 人群散開,把公路兩側高粱地裡的隊員屍體抬到橋西側的河堤上,一律腦袋沖南,腳跟沖北,排成長長的一溜。爺爺拉著我父親,一一地過目點數。父親看到了王文義、王文義的妻子、方六、方七、劉大號、「嘮嘮四」……一大串熟悉的面孔和不熟悉的面孔。爺爺的臉抽搐不止,滿臉的橫皺豎紋,兩眼淚汪汪,在火把映照下,像兩汪化開的鐵水。 爺爺說:「啞巴呢?豆官,看到你啞巴大叔了嗎?」 父親立刻想起啞巴用那鋒利的腰刀把鬼子頭削掉、鬼子頭在空中鳴叫著飛行的情景。父親說:「在汽車上。」 幾柄火把攏到汽車周圍,跳上車三個男子,把啞巴抬起送到車欄杆外。爺爺跑過去,扛住啞巴的背,立刻又有兩個人,一個托著啞巴的頭,一個扶著啞巴的腿,跌跌撞撞,爬上河提。啞巴的屍首放在一溜屍首的最東頭。啞巴的腰彎曲著,手裡還攥著那柄血跡斑斑的長刀。他雙眼圓睜,大口洞開,像要吼叫。 爺爺跪下,按住啞巴的膝和胸,用力一壓,父親聽到啞巴的脊椎骨叭叭叭幾聲響,在響聲中啞巴的身體伸直了。爺爺去拿那柄刀,怎麼也拿不出,只好把他的胳膊往裡收攏,讓腰刀緊貼著他的腿。一個婦女跪下,去揉啞巴圓睜的眼睛,她揉著,說著:「大兄弟,你閉上眼吧,閉上眼吧,有餘司令給你報仇吶……」 「爹,俺娘還在高粱地裡……」父親哭著說。 爺爺揮揮手,說:「你去……領著鄉親們抬來吧……」 父親鑽進高粱地,幾個舉火把的人跟著他。密集的高粱秸子碰得火把四處濺油,那些半幹的高粱葉子,著了油,委委屈屈地燃燒起來。高粱們在火之上,低垂著沉重的頭,發出喑啞的哭泣。 父親一把把M開高粱棵子,露出了平躺著、仰面朝著幽遠的、星斗燦爛的高密東北鄉獨特天空的奶奶。奶奶臨逝前用靈魂深處的聲音高聲呼天,天也動容長歎。奶奶死後面如美玉,微啟的唇縫裡、皎潔的牙齒上、托著雪白的鴿子用翠綠的嘴巴喙下來的珍珠般的高粱米粒。奶奶被子彈洞穿過的乳房挺拔傲岸,蔑視著人間的道德和堂皇的說教,表現著人的力量和人的自由、生的偉大愛的光榮,奶奶永垂不朽! 爺爺也過來了。奶奶屍體周圍燃著幾十根火把,被火把引燃了的高粱葉子滋溜溜地跳著,一大片高粱間火蛇飛竄,高粱穗子痛苦萬端,不忍卒視。 「抬走吧……」爺爺說。 一群年輕女人,簇擁著奶奶的身體,前有火把引導,左右有火把映照,高粱地恍若仙境,人人身體周圍,都閃爍著奇異的光。 奶奶被抬上河堤,放在一行屍首的最西邊。 黑臉白鬍子老頭兒問爺爺:「余司令,一時上哪去籌措這麼多棺材?」 爺爺沈思片刻,說:「不要往回抬了,也不要棺材,先埋在高粱地裡丘著,等我重整旗鼓後,再為眾弟兄出一場回龍大殯!」 老頭兒頷首稱是。吩咐一些人,趕回去捆紮火把送來,準備連夜埋葬。爺爺說:「順便牽些牲口來,把那輛汽車拖回去。」 人們在火光下開掘墓穴,半夜方成。爺爺又令人砍來高粱秸子,墊在墓穴裡,屍首放好後,再蓋高粱秸子,然後填土成丘。 奶奶是最後一個入土,那一棵棵高粱,又一次嚴密地包裹了奶奶的身體。父親眼見著最後一棵高粱蓋住了奶奶的臉。心裡一聲喇響,傷疤累累的心臟上,仿佛又豁開了一道深刻的裂痕,這道裂痕,在他漫長的生命過程中,再也沒有痊癒過。第一杴土是爺爺鏟下去的。稀疏的大顆粒黑土打在高粱秸子上,嘭咚一響彈起後,緊跟著是黑土顆粒漏進高粱縫隙裡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恰似一聲爆炸之後,四濺的彈片劃破寧靜的空氣。父親的心在一瞬間緊縮一下,血也從那道也許真存在的裂縫裡飛濺出來。他的兩顆尖銳的門牙,咬住了瘦瘦的下唇。 奶奶的墳丘也修起來了。高粱地裡,出現了五十多個尖尖的墳墓。那老者說:「鄉親們,下跪吧!」 全村父老,齊齊跪倒在一片新墳前,一時哭聲震動四野。火把奄奄欲熄。一顆碩大的隕星從南邊的天空墜落下來,一直觸到了高粱梢頭才消失灼目的光芒。 後來又換了火把,已是平明時分,霧騰騰的河道上,已可見乳白色的水光。半夜牽來的十幾匹馬騾驢牛,混雜在一起,咯崩咯崩嚼高粱秸子,欻啦欻啦吃高粱穗子。 爺爺下令把連環鐵耙收起,把被鐵耙紮癟了輪胎的第一輛汽車推到公路上,掀到東側路溝裡。爺爺找來一支土槍,對準汽油箱,開了一槍,巨大的氣體把幾百個高粱米粒大的鐵砂子吹到油箱上,打得油箱千瘡百孔,汽油滋滋地噴出。爺爺從村民手裡接過一根火把,退幾步,瞄個親切,投過去,一股白火苗像大樹一樣炸起來,汽車框架也畢剝燃燒,鋼骨鐵板都在火焰中扭曲變形。 爺爺招呼著眾人,把第二輛裝滿大米完好無損的汽車推上橋頭,推上公路。第三輛第四輛燒殘了的汽車架子掀下河流。退到橋南公路上去的第五輛汽車,油箱上也挨了一土槍,扔了一火把,頃刻間也燒成一團沖天大火。大橋上只殘留著一些焦塵炙粉,再無有大物。河南河北,兩堆大火沖天,偶有散彈燒爆,劈叭響一聲。車上的鬼子屍體被燒得滋滋冒油,在兇惡氣味中竟散出烤肉的香味,讓人喉癢胃亂。 老頭子問爺爺:「余司令,鬼子屍體咋整治?」 爺爺說:「埋在地裡?臭了我們的地!扔到火裡?髒了我們的天!扔他們下河,讓他們漂回東洋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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