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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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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漢大爺被眼前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弄得矇頭轉向,一時都分不清東南西北。 老少掌櫃的屍體已被烏鴉遮蓋。烏鴉們操著堅硬的鐵青色長喙,啄食著屍首的眼睛。 羅漢大爺想起昨天在高密大集上喊冤報案。曹縣長領他進縣府。在大堂上點著蠟燭東扯西聊。每人啃了一個青蘿蔔。一大早他騎著黑騾帶路直奔東北鄉。縣長騎著小黑馬。黑馬後邊跟著小顏和二十幾個兵丁。趕到村子時是辰巳時分。縣長查看了現場。叫來了莊長單五猴子集合起眾百姓。組織打撈屍首。 那時候灣子裡鋥明一片,灣水深得似乎不可測底。縣長令單五猴子下去撈人,單五猴子說不識水性,一邊說一邊往後縮。羅漢大爺自告奮勇說:「縣長,他們是小人的東家,還是小人下去撈。」羅漢大爺吩咐一個夥計跑回去提來半瓶燒酒,周身擦了一遍,便跳下灣去。灣水有一竿子深。羅漢大爺屏氣下潛,方用腳尖沾到灣底鬆軟溫暖的淤泥。他紮著猛子瞎碰亂摸,毫無收穫。後來,他憋足一口氣潛入下層,水比上層涼一些。他睜開眼,眼前黃澄澄一片,耳朵裡嗡嗡地響。朦朦朧朧有一個大物遊來,他伸過手去,指尖像被蜂蜇著一般痛。他一叫,咕嘟嗆了一大口血腥味十足的水。羅漢大爺什麼也不去管了,手腳並用、浮上水面,掙命般游到灣邊,爬上岸,坐在地上,大口小口喘不疊的氣。 「摸著了嗎?」縣長問他。 「沒……沒有……」他焦黃著臉說。「灣裡……有怪……」 曹縣長看著灣水,摘下禮帽,放在中指上挑著搖了兩圈。他扣帽上頭,轉回身,叫過兩個士兵,說:「往裡扔炸彈!」 小顏把百姓們趕得離開灣邊二十幾步遠。 曹縣長退到桌子邊上坐下。 那兩個士兵在灣子邊趴下,把步槍放在身後,各人從腰裡摸出一個小甜瓜狀的黑炸彈,拔掉一個鐵銷子,在槍蓋上一磕,扔進了灣子。黑炸彈打著滾落水,砸出無數同心圓。兩個兵趕緊把頭低了。全場鴉雀無聲。不知過了多久,灣子裡全無動靜,炸彈落水時砸出的同心圓早擴散到灣子邊緣,水面像銅鏡般神秘混沌。 曹縣長咬牙切齒地說:「再扔!」 兩個兵又摸出炸彈,按照同樣的步驟把炸彈扔下水。黑炸彈在飛行中嗤嗤地叫著,拖著兩道雪白的硝煙。炸彈落水片刻,就有兩聲悶響從水底傳上來。灣子裡騰起兩股水柱,有三五米高,頂端蓬鬆,雪樹一般,凝固瞬息,又嘩啦啦地落下。 曹縣長跑到水邊,百姓們也圍攏上來。灣子裡那兩團水還在沸沸地翻動,良久方止。一串串水泡劈劈啪啪地破碎著,十幾條虎口長的青脊鰱魚肚皮朝天潮上來。水波漸漸消盡,灣子裡漾著一股腥臊氣。陽光又鋪滿水面,白色睡蓮莖葉微抖,儀態大方,不亂方寸。陽光照耀眾人,曹縣長臉上開始放光,大家都板著臉等待著,一個個脖子伸長,看著愈來愈平靜的灣水。 突然,灣子中央咕嚕嚕冒起兩串粉紅色的氣泡,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聽著那些水泡一個連一個地破碎。陽光強烈,水面上罩上一層金子般的硬殼,眩得人眼迷亂。幸虧有一塊黑雲及時飄來,遮住了太陽,金色消褪,灣水碧碧綠。兩個黑色的大物,從冒起過水泡的地方慢慢升起,接近水面時,運動速度突然加快,有兩隻屁股先凸出來,緊接著翻了一個個,單家父子膨脹的肚皮朝天,面部在水面上似露不露,好象害羞一樣。 曹縣長命令打撈屍體。燒酒鍋的夥計們回去找來長木杆子,杆子上綁著鐵鐃鉤。羅漢大爺用鐃鉤抓住單家父子的大腿——鐃鉤入肉時發出的噗哧聲令人齒底生津,像吃了酸杏子一般——慢悠悠地拖過來。 …… 小毛驢仰臉朝天,嘎嘎地叫了一陣。 羅漢大爺問:「少奶奶,怎麼辦?」 奶奶想了想,說:「吩咐夥計,去木貨鋪賒兩口薄木棺材,趕快入殮,尋地方埋掉,越快越好。完事後,你過西院來,我有話對你說。」 「是,少奶奶。」羅漢大爺恭恭敬敬地說。 羅漢大爺把老少東家裝進棺材,埋在一塊高粱地裡。十幾個夥計匆匆幹活,誰也不說話。埋完死人時,紅日平西。那些烏鴉在墳墓上空團團旋轉,鴉翅上塗著紫紅的陽光。羅漢大爺說:「夥計們,回去等著吧,看我的眼色行事,少說話。」 羅漢大爺過院來聽我奶奶的指示。奶奶盤腿坐在驢背上卸下來的被子上。外曾祖父抱著一捆乾草,一把把地抽著喂驢。 羅漢大爺說:「少奶奶,事辦完了。這是老掌櫃身上的鑰匙。」 奶奶說:「鑰匙你先拿著。我問你,這村裡有賣包子的人家嗎?」 「有。」羅漢大爺說。 奶奶說:「你去買兩籠包子,分給夥計們吃,吃過,領他們到這院來。送二十個包子過來。」 羅漢大爺用一張鮮荷葉托過來二十個包子。奶奶伸手接住,對羅漢大爺說:「你到東院去招呼著他們快吃。」 羅漢大爺喏喏連聲,倒退著走了。 奶奶把包子遞到外曾祖父面前,說:「你一邊走一邊吃吧!」 外曾祖父說:「九兒,你可是我的親生閨女!」 奶奶說:「快走,少囉嗦!」 外曾祖父氣洶洶地說:「我是你親爹!」 奶奶說:「我沒有你這樣的爹,從今後不許你踏進這個門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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