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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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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酒/6 「眾位聽著,」曹夢九說:「本縣長上任以來,致力於三件大事:禁煙、禁賭、剿匪,禁煙禁賭已大見成效,唯有剿匪一項,收效不大。東北鄉乃本縣土匪猖獗之地,本縣號召良民,與政府通力合作,通風報信,檢舉揭發,共致地方太平!戴氏系單家明媒正娶,單家財產,由她繼承,凡有欺侮弱女,圖謀不軌者,概以土匪論處!」 我奶奶上前三步,跪在曹縣長面前,把一個粉臉仰著,叫一聲: 「爹!親爹!」 曹縣長說:「我不是你爹,你爹在那兒牽著毛驢呢!」 我奶奶膝行上去,摟住曹縣長的腿,連連呼叫:「爹,親爹,你當了縣長就不認女兒啦?十年前,你帶著女兒逃荒要飯,把女兒賣了,你不認識女兒,女兒可認識你……」 「咦!咦!咦!這是哪裡的話?純屬一派胡言!」 「爹,俺娘的身子骨還硬朗吧?俺弟弟十三歲了吧?念書識字了嗎?爹,你賣我賣了二鬥紅高粱,我拉著你的手不放開,你說,《九兒,爹闖蕩好了就回來接你》……你當了縣長,就不認你女兒啦……」 「這女子,瘋了,你認錯人啦!」 「沒錯!沒錯!爹!親爹!」我奶奶摟著曹縣長的腿搖來搖去,滿臉珠淚瑩瑩,一嘴玉牙灼灼。 曹縣長拉起我奶奶,說:「我認你做個乾女兒吧!」 「親爹!」我奶奶又要下跪,被曹縣長架住了胳膊。奶奶捏著曹縣長的手,撒嬌撒癡地說:「爹,你什麼時候帶我去看俺娘?」 「就去,就去,你鬆手,你鬆手……」曹夢九說。 奶奶鬆開曹縣長。 曹縣長掏出手帕揩著臉上的汗。 眾人都睜著怪眼看著曹縣長和我奶奶。 曹夢九摘下禮帽,放在中指上搖著,他磕磕巴巴地說:「鄉親們——鄉親們——本縣長一貫主張——禁煙——禁賭——打土匪——」 曹縣長一語未了,就聽到「啪啪啪」三聲槍響。從灣子後高粱地裡射來三發子彈,把他中指上挑著的咖啡色呢禮帽打出三股青煙。那禮帽像著了魔似的從曹縣長中指上飛走,落在地上還轉圈。 槍聲一響,人群裡一聲呼哨,有人趁機高喊:「花脖子來啦!」 「《鳳凰三點頭》來啦!」 曹縣長鑽到桌子底下,大呼:「鎮靜!鎮靜!」 眾百姓哭爹叫娘,亂哄哄作鳥獸散。 小顏從柳樹上解下小黑馬,拖出曹縣長,扶上馬鞍,在馬腚上用力拍了一鞋底。小黑馬直豎著鬃毛,奓煞著尾巴,馱著曹縣長,一溜煙跑了。幾十個兵對著高粱地胡亂開幾槍,一窩蜂般追著縣長的馬腚而去。 灣子邊出奇地安靜。 奶奶嚴肅地板著臉,手按著毛驢腦袋,面對著子彈射來的方向。外曾祖父鑽到驢肚皮底下,雙手捂著耳朵,一動也不動,羅漢大爺還站在原地,衣服上蒸發著白汽。 灣子裡水平坦如砥,幾株白色睡蓮雍容大度,每個花瓣兒都如象牙般堅挺。 被鞋底打得鼻青臉腫的莊長五猴子尖聲嚎叫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花脖子,救救我!」 迎接著單五猴子呼叫的,又是三聲緊湊的槍響。奶奶親眼見到三發子彈打在莊長後腦勺上的情景。莊長的頭髮在槍響時聳了三聳,接著一頭紮倒,嘴啃著地,腦勺子朝著天,流著花白的液體。 奶奶神色不變,繼續凝視著射來子彈的高粱地,好象等待著什麼。一陣風吹過,灣水波紋蕩漾,睡蓮輕輕震顫,光線彎曲折射。柳樹上的烏鴉有一半落在單家父子屍體上,有一半立在樹上,麻木地聒噪著。它們的尾羽被風吹得像扇面般散開,紛紛不定地露著青藍色的屁股疙瘩。 高粱地裡走出來一個高大的人。他沿著灣邊繞過來。他身穿及膝的大蓑衣,頭戴一頂高粱篾片編成、刷了一層桔黃色桐油的大斗笠。斗笠繩用翠綠的玻璃珠兒串就。脖子上紮著一條黑綢子。他走到五猴子屍體旁,看了一眼。又走到曹縣長那頂禮帽前,撿起用匣槍挑著,轉了幾圈,用力一甩,禮帽平行旋轉著,劃著弧形的軌跡,飛到灣子裡。 那人直逼著我奶奶看,奶奶與他對視著。 「單扁郎睡過你了?」那人問。 「睡了。」奶奶說。 「他娘的!」那人罵一聲,轉身向高粱地走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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