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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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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酒/4 在梨林深處,他找到父親的墳墓。墳墓上生著幾十蓬枯草,老鼠在草間鑽出十幾個粗大的洞口。他用力回憶著父親的模樣,恍恍惚惚地記著一個瘦長的黃皮漢子,嘴上一圈焦幹的黃鬍子。 他回到過溪的小路邊,隱在一棵樹下,眼巴巴地看著溪中那幾塊黑石頭前那幾簇雪白的浪花。天色更淡更亮,雲漫漫平平,小路輪廓已清晰可辨。他看到和尚打著黃油布傘從路上急匆匆走來了。他看不到和尚的頭,和尚的頭被雨傘遮著。和尚的青色偏衫上有一點點的斑駁濕處。過溪時,他撩著長長的偏衫襟,高高地舉著傘,微胖的身體扭動著。這時他看到了那張略有些浮腫的白白淨淨的臉。他攥緊了小劍,他又聽到了小劍的尖嘯。他的手腕子又酸又麻,手指都有些痙攣。和尚過了小溪,放下衣襟,跺跺腳,跺腳時有兩個泥點濺到衣襟上,他抻直衣襟,用手指彈著泥點旁邊的布,把泥點撣掉了。這個白和尚永遠整整潔潔,清清爽爽,身上散著一股怪好聞的皂角味兒。 他嗅著那股皂角味兒,看著和尚收起雨傘——收收撐撐,把傘上的雨水抖掉——夾在腋下。和尚頭皮青白,頭頂上那十二個圓圓的疤點閃閃爍爍。他記得母親曾經雙手摩挲著和尚的頭,像摸弄著一件珍重的法寶,和尚把頭伏在母親膝上,像一個安靜的嬰兒。和尚近在眼前,他聽到了他的喘息聲。劍在手裡像條滑溜溜的泥鰍一樣幾乎攥不住,他滿手是汗,目眩頭暈,幾乎要栽倒。和尚過去了。和尚吐了一口污穢的痰,掛在一莖草上,粘粘地垂著,激活了他若干醜惡的聯想。他躥過去,腦袋脹得像鼓皮一樣,太陽穴像擂鼓一樣咚咚響。仿佛是那小劍鑽進了和尚的軟肋。和尚踉蹌兩步,手扶一棵梨樹站定,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和尚的眼神是痛苦的、可憐的,他一時感到非常後悔。和尚什麼也沒說,慢吞吞地扶著樹倒了。 他從和尚的肋下拔出劍來,和尚的血溫暖可人,柔軟光滑,像鳥類的羽毛一樣……梨樹上蓄積的大量雨水終於承受不住,噗簌簌落下,打在沙地上,幾十片梨花瓣兒飄飄落地。梨林深處起了一陣清冷的小旋風,他記得那時他聞到了梨花的幽香…… 殺了單扁郎,他不後悔也不驚愕,只是覺得難忍難捱的噁心。火勢漸弱,但依然極亮,牆壁青幽幽的影子在地上瑟瑟地抖動。狗叫如潮,淹沒了村莊。水桶的鐵鼻子吱吱勾勾地響。水潑進火裡被燒灼得滋滋啦啦亂叫。 六天前那場滂沱的大雨裡,他和轎夫們被澆成落湯雞,那姑娘也濕了正面,背面半幹。他和轎夫吹鼓手們就站在這個院子裡,腳踩著混濁的雨水,看到竟是兩個邋邋遢遢的半老漢子把那姑娘攙進屋去。偌大的村莊,竟無一人前來看熱鬧。始終不見新郎的蹤影。屋子裡散出銹蝕青銅的臭氣。他和轎夫們頓悟:那個躲著不露面的新郎,定是個麻風病人。吹鼓手們見無人來看熱鬧,便偷工減料,隨便嗚啦了一個曲子拉倒。那個乾巴老頭端著一小笸鑼銅錢出來,幹叫著:「賞錢!賞錢!」把銅錢抓起,揚到地上。轎夫和吹鼓手眼瞅著那些銅錢噗哧噗哧落在水裡,但無人去撿。老頭瞅了眾人一眼,又彎下腰,把那些銅錢從泥裡水裡,一枚枚撿起來。他當時就萌生了在那老頭的瘦脖子搡一刀的念頭。現在大火照耀庭院,照著洞房門上貼著的對聯。他粗識幾個文字,讀罷,一股不平的怒火把心裡的涼意驅除乾淨。他為自己開脫辯解。他想,積德行善往往不得好死,殺人放火反而升官發財。何況已經對那小女子許下了願,何況已經殺掉了兒子,留著爹不殺,反而使這個爹看著兒子的屍體難過,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扳倒葫蘆流光油,為那小女子開創一個新世界。他暗暗念叨著:「單老頭,單老頭,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火一點點低下去,終於天昏地暗,又看到了滿天的星辰。火堆上還有一些暗紅的餘燼。夥計們往那餘燼上繼續潑水,雪白的蒸氣夾雜著大粒的火星上沖十幾米高才熄滅。夥計們提著水桶,搖搖晃晃的都有些站立不穩,朦朧的大影子擺在地上。 「掌櫃的,別難過啦,破財消災。」那個老成智能的聲音說。 「天理良心……天理良心……」單廷秀絮絮叨叨地說著。 「掌櫃的,讓夥計們回去歇了吧,明日一早還得幹活。」 「天理良心……天理良心……」 夥計們都跌跌撞撞地進了東院。餘占鼇躲在影壁牆後,聽到扁擔水桶響過一陣後,東院裡便靜寂無聲。單廷秀在大門外嘮叨了半天天理良心,終於覺得無趣,拎著瓦罐,走進院子。兩匹大狗先他進院,可能是過度疲乏,看見了餘占鼇,嗚了兩聲,便趴進窩去,一聲也不吭了。餘占鼇聽到了東院裡大騾子的磨牙頓蹄聲。三星偏西,已是後半夜了。他抖擻精神,手持小劍,覷著那單廷秀離門口三五步遠時,便迎面撲上去。因用力過猛,連劍柄都攮進了老頭的胸膛裡。老頭往後一展雙臂,做一個奮飛的姿式——瓦罐落地開花嘰裡喀喳——便慢慢地仰天倒地。那兩匹大狗呻吟般地叫了三五聲,便不再理睬。餘占鼇拔出劍來,在老頭衣服上蹭兩下,抽身欲走,他沒走。 他把單扁郎的屍首也拖到院子裡,從牆根處找來扁擔繩子,捆住兩個死人的腰,用力挑起來,上了街。屍首軟不拉塌,腳尖劃地,畫出一些白色的花紋;屍首上的傷口流著血,在地上滴出一些紅色的花紋。余占鼇把單家父子挑到村西頭大水灣子邊。那時候,灣子裡水平如鏡,映出半天星斗,幾枝白色睡蓮像幻景中的靈物,嫋嫋婷婷靜立。十三年後,啞巴槍崩余占鼇的親叔叔余大牙時,灣子裡已經沒有多少水,這幾株睡蓮尚在。餘占鼇把兩具屍首扔到灣子裡,砸出很響的水聲。屍首沈到水底,漣漪散盡,又是滿灣天光。餘占鼇在灣子裡洗手洗臉洗劍,洗來洗去,總洗不掉那股血腥味和黴爛味。他忘記了到單家西牆外去拿蓑衣,沿著道路一徑往西去了。離開村子約有半裡之遙,他拐進了高粱地。高粱秸子輕輕絆他一下,他便倒下。這時,他感到極度疲乏,也不顧地濕露寒,翻了一個身,從高粱縫裡望了一眼天上的星,便睡了過去。 莊長單五猴子知道夜裡那把火燒得蹊蹺,本想起身救火,盡盡莊長之職。卻被私賣大煙土的女人「小白羊」緊緊摟住不放。小白羊肥碩白皙,雙眼日日乜斜著,水汪汪的眼珠子勾魂攝魄,曾使兩夥土匪為她動刀動槍,行話叫「爭窩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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