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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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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聽到爺爺嗓音沙啞;父親看到兩顆相當出色的眼淚,蹦出了爺爺的眼睛。 爺爺刺殺單廷秀父子時,年方二十四歲。雖然我奶奶與他已經在高粱地裡鳳凰和諧,在那個半是痛苦半是幸福的莊嚴過程中,我奶奶雖然也懷上了我的功罪參半但畢竟是高密東北鄉一代風流的父親,但那時奶奶是單家的明媒正娶的媳婦,爺爺與她總歸是桑間濮上之合,帶著相當程度的隨意性偶然性不穩定性,況且我父親也沒落土,所以,寫到那時候的事,我還是稱呼他餘占鼇更為準確。 當時,我奶奶痛苦欲絕對餘占鼇說,她的法定的丈夫單扁郎是個麻風病人,余占鼇用那柄鋒利的小劍斬斷了兩棵高粱,要我奶奶三天后只管放心回去,他的言外之意我奶奶不及細想,奶奶被愛的浪潮給灌迷糊了。他那時就起了殺人之心。他目送著我奶奶鑽出高粱地,從高粱縫隙裡看到我奶奶喚來聰明伶俐的小毛驢,踢醒了醉成一攤泥巴的曾外祖父。他聽到我曾外祖父舌頭僵硬地說:「閨女……你……一泡尿尿了這半天……你公公……要送咱家一頭大黑騾子……」 奶奶不管她的胡言亂語的爹,騙腿上了驢,把一張春風漫捲過的粉臉對著道路南側的高粱地。她知道那年輕轎夫正在注視著自己。奶奶從撕肝裂膽的興奮中掙扎出來,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嶄新的、同時是陌生的、鋪滿了紅高粱鑽石般籽粒的寬廣大道,道路兩側的溝渠裡,蓄留著澄澈如氣的高粱酒漿。路兩邊依舊是坦坦蕩蕩、大智若愚的紅高粱集體,現實中的紅高粱與奶奶幻覺中的紅高粱融成一體,難辨真假。奶奶滿載著空靈踏實、清晰模糊的感覺,一程程走遠了。 餘占鼇手扶著高粱,目送我奶奶拐過彎去。一陣倦意上來,他推推搡搡地回到方才的聖壇,像一堵牆壁樣囫圇個兒倒下,呼呼嚕嚕地睡過去。直睡到紅日西沉,睜眼先見到高粱葉莖上、高粱穗子上,都塗了一層厚厚的紫紅。他披上蓑衣,走出高粱地,路上小風疾馳,高粱嚓嚓作聲。他感到有些涼意上來,用力把衰衣裹緊。手不慎碰到肚皮,又覺腹中饑餓難忍。他恍惚記起,三天前抬著那女子進村時,見村頭三間草屋簷下,有一面破爛酒旗兒在狂風暴雨中招颭,腹中的饑餓使他坐不住,站不穩,一壯膽,出了高粱地,大踏步向那酒店走去。他想,自己來到東北鄉「婚喪嫁娶服務公司」當雇工不到兩年,附近的人不會認識。去那村頭酒店吃飽喝足,瞅個機會,幹完了那事,撒腿就走,進了高粱地,就如魚兒入了海,逍遙遊。想到此,迎著那陽光,徜徉西行,見落日上方彤雲膨脹,如牡丹芍藥開放,雲團上俱鑲著灼目金邊,鮮明得可怕。西走一陣,又往北走,直奔我奶奶的名義丈夫單扁郎的村莊。田野裡早已清靜無人,在那個年頭裡,凡能吃上口飯的莊稼人都是早早地回家,不敢戀晚,一到夜間,高粱地就成了綠林響馬的世界。餘占鼇那些天運氣還不錯,沒碰上草莽英雄找他的麻煩。村子裡已經炊煙升騰,街上有一個輕俏的漢子挑著兩瓦罐清水從井臺上走來,水罐淅淅瀝瀝地滴著水。餘占鼇閃進那掛著破酒旗的草屋,屋子裡一貫通,沒有隔牆,一道泥坯壘成的櫃檯把房子分成兩半,裡邊一鋪大炕,一個鍋灶,一口大缸。外邊有兩張腿歪面裂的八仙桌子,桌旁胡亂搡著幾條狹窄的木凳。泥巴櫃檯上放著一隻青釉酒罈,酒提兒掛在壇沿上。大炕上半仰著一個胖大的老頭。餘占鼇看他一眼,立即認出,老頭人稱「高麗棒子」,以殺狗為業。餘占鼇記得有一次在馬店集上見他只用半分鐘就要了一條狗命,馬店集上成百條狗見了他都戧毛直立,咆哮不止,但絕對不敢近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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