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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河南河北寂靜無聲,寬闊的公路死氣沉沉地躺在高粱叢中。河上的大石橋那麼漂亮。無邊的高粱迎著更高更亮的太陽,臉龐鮮紅,不勝嬌羞。野鴨子在淺水邊,用扁嘴搜索著什麼,發出一片呱呱唧唧的響聲。父親的目光停在野鴨子上,瞄著鴨子平坦的背。他幾乎要勾動扳機了。余司令按住他的手,說:「小鱉羔子,你想幹什麼?」

  父親感到煩躁不安了,公路還是枯死地躺著。高粱更加鮮紅。

  「冷麻子這個畜生,他要是膽敢耍弄老子!」余司令狠狠地說。河南無聲無息,冷支隊連個影兒都不見。父親知道鬼子汽車從這兒路過的情報是冷支隊長得到的,冷支隊長怕一家打不了,才來聯合余司令的隊伍。

  父親緊張了一會,又漸漸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鴨吸引。他想起跟著羅漢大爺打鴨子的事。羅漢大爺有一隻鳥槍,烏紅的托子,牛皮的槍帶。這支鳥槍正被王文義攥著。

  父親的眼裡蒙著眼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數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樣。在溫暖的陽光裡,父親感到有一陣紮人的寒冷在全身擴散。

  羅漢大爺和兩頭騾子一起被鬼子和偽軍捉走,奶奶在酒甕裡洗淨了滿臉的血。奶奶滿臉酒香,皮膚赤紅,眼皮有些腫,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漬濕。奶奶佇立在甕邊,凝視著甕裡的酒。酒裡映著奶奶的臉。父親記得,奶奶撲地跪倒,對著酒甕磕了三個頭。然後,她站起來,雙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滿臉的紅潤,都集中到雙腮上,額頭和下巴卻蒼白無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親,「磕頭。」

  父親跪下磕頭。

  「捧一口酒喝!」

  父親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絲像線一樣,垂直地往甕底下沉著。甕裡飄著一朵小小的白雲,並擺著奶奶和父親的莊嚴面孔。奶奶兩隻細長的眼睛裡射出灼人的光,父親不敢看。父親的心咚咚跳著,又伸出手,從甕裡掬上一捧酒,酒從指縫下落,打破了青天白雲大臉小臉。父親又喝了一口酒,一般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絲都沉到甕底,在凸起的甕底中間集合成一個拳頭大小的混濁的團體。父親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甕蓋,從牆角那兒把一扇磨盤滾過來,用力搬起,壓在甕蓋上。

  「你不要動它。」奶奶說。

  父親看著磨盤凹槽裡潮濕的泥土和蠕蠕爬動的灰綠色的潮濕蟲,驚恐不安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父親躺在他的小床上,聽著奶奶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奶奶格登格登的腳步聲和田野裡的高粱綷縩,編織著父親紛亂的夢境。父親在夢中聽到我家那兩頭秀麗的大黑騾子在鳴叫。

  平明時分,父親醒了一次。他赤著身體跑到院子裡去撒尿,見奶奶還立在院子裡望著天空發呆。父親叫了一聲娘,奶奶沒答腔。父親撒完尿,扯著奶奶的手往屋里拉。奶奶軟疲疲地隨著父親轉身進屋。剛剛進屋,就聽到從東南方向傳來一陣浪潮般的喧鬧,緊接著響了一槍,槍聲非常尖銳,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綢緞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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