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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高粱/4

  父親點點頭。他眼饞地盯著余司令腰裡那兩支槍。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國造自來得匣子槍,小的是法國造勃郎寧手槍。這兩支槍各有來歷。

  父親嘴裡迸出一個字:「槍!」

  余司令說:「你要槍?」

  父親點點頭,說:「槍。」

  余司令說:「你會使嗎?」

  「會!」父親說。

  余司令從腰裡抽出勃郎寧手槍,在手裡掂量著。手槍已老,燒藍退盡。余司令拉動槍機,彈倉裡跳出一顆黃銅殼的圓頭子彈。他把子彈扔了一個高,伸手接住,又壓進槍裡。

  「給你!」余司令說,「就像老子一樣用它。」

  父親把槍抓了過來。父親握著槍,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這支槍打碎了一個酒盅子。

  那時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壓著枯樹枝椏。父親抱著一個酒罈子,捏著一柄銅鑰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燒酒作坊裡去盛酒。父親擰開大門,院落裡靜悄悄的,騾棚裡黑洞洞的,作坊裡發散著腐爛酒糟的濁氣。父親揭開一個甕蓋子,借著星月光輝,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乾瘦的臉。父親眉毛短促,嘴唇單薄,他覺得自己很醜。他把酒罎子按到甕裡,酒咕嘟咕嘟灌進壇。提壇出甕時,壇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甕內。父親改變了主意,他把壇裡的酒倒進甕裡。父親想起了奶奶洗過血臉的那甕酒。奶奶在家裡陪著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隊長卻有些醉了。父親走到那甕酒前,見木制的甕蓋上壓著一扇石磨。他放下酒罈,用盡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到另一隻酒甕上,在甕壁上撞出一個大洞,高粱酒滋滋地竄出來,父親不去管它。父親揭開甕蓋,聞到了羅漢大爺的血腥氣。他想起了羅漢大爺的血頭和娘的血臉。羅漢大爺的臉和娘的臉在甕裡層出不窮。父親把罎子按到甕裡,裝滿血酒,雙手捧著,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燭高懸,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氣。奶奶站在他們二人當中,奶奶左手按著冷支隊長的左輪槍,右手按著余司令的勃郎寧手槍。

  父親聽到奶奶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麼,這不是動刀動槍的地方,有本事對著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衝衝地罵:「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號也嚇不住我。老子就是這地盤上的王,吃了十年拤餅,還在乎王大爪子那個驢日的!」

  冷支隊長冷冷一笑,說:「占鼇兄,兄弟也是為你好,王旅長也是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過來,給你個營長幹。槍餉由王旅長發給,強似你當土匪。」

  「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個日本崗哨,得了三支大蓋子槍。你冷支隊不是土匪,殺了幾個鬼子?鬼子毛也沒揪下一根。」

  冷支隊長坐下,抽出一支煙點燃。

  趁著機會,父親捧著酒罈上去。奶奶接過酒罈,臉色陡變,狠狠地看了父親一眼。奶奶往三個碗裡倒酒,每個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說:「這酒裡有羅漢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後日一起把鬼子汽車打了,然後你們就雞走雞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隊長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說:「余司令,兄弟不勝酒力,告辭啦!」

  奶奶按著左輪手槍,問:「打不打?」

  余司令氣哄哄地說:「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隊說:「打。」

  奶奶鬆開手,冷支隊長把左輪手槍抓過去,掛在腰帶上。

  冷支隊長白淨面皮,鼻子周圍有十幾顆黑痦子。他的腰帶上別著一大圈子彈,掛上槍後,腰帶垂成一輪下鉤月。

  奶奶說:「占鼇,我把豆官交給你了,後日你帶著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親,笑著問:「乾兒子,有種嗎?」

  父親輕蔑地看著余司令雙唇間露出的土黃色堅固牙齒,一句話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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