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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父親牽著爺爺的手,向著高粱深處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臉上印著高粱的暗影,臉上留著為我爺爺準備的高貴的笑容。奶奶的臉空前白淨,雙眼尚未合攏。

  父親第一次發現,兩行淚水,從爺爺堅硬的臉上流下來。

  爺爺跪在奶奶身旁,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一九七六年,我爺爺死的時候,父親用他缺了兩個指頭的左手,把爺爺圓睜的雙眼合上。爺爺一九五八年從日本北海道的荒山野嶺中回來時,已經不太會說話,每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一樣從他口裡往外吐。爺爺從日本回來時,村裡舉行了盛大的典禮,連縣長都來參加了。那時候我兩歲,我記得在村頭的百果樹下,一字兒排開八張八仙桌,每張桌子上擺著一壇酒,十幾個大白碗。

  縣長搬起罎子,倒出一碗酒,雙手捧給爺爺。縣長說:「老英雄,敬您一碗酒,您給全縣人民帶來了光榮!」爺爺笨拙地站起來,灰白的眼珠轉動著,說:「喔——喔——槍——槍」我看到爺爺把那杯酒放到唇邊,他的多皺的脖子梗著,喉結上一上一下地滑動,酒很少進口,多半順著下巴,嘩嘩啦啦地流到了他的胸膛上。

  我記得爺爺牽著我,我牽著一匹小黑狗,在田野裡轉。爺爺最喜歡去看墨水河大橋,他站在橋頭上,手扶著橋墩石,一站就是半個上午或半個下午。我看到爺爺的眼睛常常定在橋石上那些坑坑窪窪的痕跡上。高粱長高時,爺爺帶我到高粱地裡去,他喜歡去的地方也離著墨水河大橋不遠,我猜想,那兒就是奶奶升天的地方,那塊普普通通的黑土地上,浸透奶奶的鮮血。

  那時候,我們家的老房子還沒拆,爺爺有一天綽起一把錛頭,在那棵楸樹下刨起土來。他刨出了幾個蟬的幼蟲,遞給我,我扔給狗,狗把蟬的幼蟲咬死,卻不吃。「爹,您刨什麼?」我的要去公共食堂做飯的娘問。爺爺抬起頭,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著娘。娘走了,爺爺繼續刨土。爺爺刨出了一個大坑,斬斷了十幾根粗細不一的樹根,揭開了一塊石板,從一個陰森森的小磚窯裡,搬出了一個鏽得不成形的鐵皮匣子。鐵匣子一落地就碎了。一塊破布裡,露出一條鏽得通紅的、比我還要長的鐵傢伙,我問爺爺是什麼,爺爺說:「喔——喔——槍——槍」

  爺爺把槍放在太陽下曬著,他坐在槍前,睜一會兒眼,閉一會兒眼,又睜一會兒眼,又閉一會兒眼。後來,爺爺起身,找來一柄劈木柴的大斧,對著槍亂砍亂砸。爺爺把槍砸成一堆碎鐵,然後,一件件拿開扔掉,扔得滿院子都是。

  「爹,俺娘死了?」父親問爺爺。

  爺爺點點頭。

  父親說:「爹!」

  爺爺摸了一下父親的頭,從屁股後掏出一柄小劍,砍倒高粱,把奶奶的身體遮起來。

  堤南響起激烈的槍聲、喊殺聲和炸彈爆炸聲。父親被爺爺拽著,沖上橋頭。

  橋南的高粱地裡,沖出一百多個穿灰布軍衣的人。十幾個日本鬼子跑上河堤,有的被槍打死,有的被刺刀捅穿。父親看到,腰紮寬皮帶,皮帶上掛著左輪手槍的冷支隊長在幾個高大衛兵的簇擁下,繞過著火的汽車,向橋北走來。爺爺一見冷支隊長,怪笑一聲,持槍立在橋頭不動了。

  冷支隊長大模大樣地走過來,說:「余司令,打得好!」

  「狗娘養的!」爺爺罵。

  「兄弟晚到了一步!」

  「狗娘養的!」

  「不是我們趕來,你就完了!」

  「狗娘養的!」

  爺爺的槍口對準了冷支隊長。冷支隊長一施眼色,兩個虎背狼腰的衛兵就以麻利的動作把爺爺的槍下了。

  父親舉起勃郎寧,一槍打中了撕擄爺爺的那個衛兵的屁股。

  一個衛兵飛起一腳,把父親踢翻,用大腳在父親手腕上跺了一下,彎腰把勃郎寧撿到手裡。

  爺爺和父親被衛兵架起來。

  「冷麻子,你睜開狗眼看看我的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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