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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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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輛汽車上的鬼子紛紛跳下。爺爺說:「老劉,吹號!」劉大號吹起大喇叭,聲音淒厲恐怖,爺爺喊:「沖。」爺爺掄著手槍跳起,他根本不瞄準,一個個日本兵在他的槍口前彎腰俯背。西邊的隊員們也沖到了車前,隊員們跟鬼子兵攪和在一起,後邊車上的鬼子把子彈也射到天上去。汽車上還有兩個鬼子,爺爺看到啞巴一縱身飛上汽車,兩個鬼子兵端著刺刀迎上去,啞巴用刀背一磕,隔開了一柄剌刀,刀勢一順,一顆戴著鋼盔的鬼子頭顱平滑地飛出,在空中拖著悠長的嚎叫,噗通落地之後,嘴裡還吐出半句響亮的鳴叫。 父親想啞巴的腰刀真快。父親看到鬼子頭上凝著脫離脖頸前那種驚愕的表情,它腮上的肉還在顫抖,他的鼻孔還在抽動,好象要打噴嚏。啞巴又削掉了一顆鬼子頭,那具屍體倚在車欄上,脖頸上的皮膚突然褪下去一截,血水咕嘟咕嘟往外冒。這時,後邊那輛車上的鬼子把機槍壓低,打出了不知多少發子彈,爺爺的隊員像木樁一樣倒在鬼子的屍體上,啞巴一屁股坐在汽車頂棚上,胸膛上有幾股血躥出來。 父親和爺爺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從河堤上慢慢伸出頭。最後邊那輛汽車吭吭吭吭地倒退著,爺爺喊:「方六,開炮!打那個狗娘養的!」方家兄弟把裝好火藥的大抬杠順上河堤,方六弓腰去點引火繩,肚子上中了一彈,一根青綠的腸子,滋溜溜地鑽出來。 方六叫了一聲娘,捂著肚子滾進了高粱地。汽車眼見著就要退出橋,爺爺著急地喊:「放炮!」方七拿著火絨,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繩上觸,卻怎麼也點不著。爺爺撲過去,奪過火絨,放在嘴邊一吹,火絨一亮,爺爺把火絨觸到引火繩上,引火繩滋滋地響著,冒著白煙消逝了。大抬杠沉默地蹲踞著,像睡著一樣。父親想它是不會響了。鬼子的汽車已經退出橋頭,第二輛第三輛汽車也在後退。 車上的大米嘩嘩啦啦地流著,流到橋上,流到水裡,把水面打出了那麼多的斑點。幾具鬼子屍體慢慢向東漂,屍體散著血,成群結隊的白鱔在血水中轉動。大抬杠沉默片刻之後,呼隆一聲響了。鋼鐵槍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寬廣的火焰,正中了那輛還在流大米的汽車。車下部,刮刺刺地著起了火。 那輛退出大橋的汽車停住了,車上的鬼子亂紛紛跳下,趴到對面河堤上,架起機槍,對著這邊猛打。方六的臉上中了一彈,鼻粱被打得四分五裂,他的血濺了父親一臉。 起火汽車上的兩個鬼子,推開車門跳出來,慌慌張張蹦到河裡。中間那輛流大米的汽車,進不得退不得,在橋上吭吭怪叫,車輪子團團旋轉。大米像雨水一樣嘩嘩流。 對面鬼子的機槍突然停了,只剩下幾隻蓋子槍在叭勾叭勾響。十幾個鬼子,抱著槍,彎著腰,貼著著火汽車的兩邊往北沖。爺爺喊一聲打,響應者寥寥。父親回頭看到堤下堤上躺著隊員們的屍體,受傷的隊員們在高粱地裡呻吟喊叫。爺爺連開幾槍,把幾個鬼子打下橋。路西邊也稀疏地響了幾槍,打倒幾個鬼子。鬼子退了回去。 河南堤飛起一顆槍彈,打中了爺爺的右臂,爺爺的胳膊一擼,手槍落下,懸在脖子上。爺爺退到高粱地裡,叫著:「豆官,幫幫我。」爺爺撕開袖子,讓父親抽出他腰裡那條白布,幫他捆紮在傷口上。父親趁著機會,說:「爹,俺娘想你。」爺爺說:「好兒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養的殺光!」爺爺從腰裡拔出父親扔掉的勃郎寧手槍,遞給父親。劉大號拖著一條血腿,從河堤邊爬過來,他問;「司令吹號嗎?」 「吹吧!」爺爺說。 劉大號一條腿跪著,一條腿拖著,舉起大喇叭,仰天吹起來,喇叭口裡飄出暗紅色的聲音。 「沖啊,弟兄們!」爺爺高喊著。 路西邊高粱地裡有幾個聲音跟著喊。爺爺左手舉著槍,剛剛跳起,就有幾顆子彈擦著他的腮邊飛過,爺爺就地一滾,回到了高粱地。路西邊河堤上響起一聲慘叫。父親知道,又一個隊員中了槍彈。 劉大號對著天空吹喇叭,暗紅色的聲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爺爺抓住父親的手,說「兒子,跟著爹,到路西邊與弟兄們匯合去吧。」 橋上的汽車濃煙滾滾,在嗶嗶叭叭的火焰裡,大米像冰霰一樣滿河飛動。爺爺牽著父親,飛步跨過公路,子彈追著他們,把路面打得噗噗作響。兩個滿面焦糊、皮膚開裂的隊員見到爺爺和父親,嘴咧了咧,哭著說:「司令,咱們完了!」 爺爺頹喪地坐在高粱地裡,好久都沒抬起頭來,河對岸的鬼子也不開槍了。橋上響著汽車燃燒的爆裂聲,路東響著劉大號的喇叭聲。 父親已經不感到害怕,他沿著河堤,往西出溜了一段,從一蓬枯黃的衰草後,他悄悄伸出頭。父親看到從第二輛尚未燃燒的汽車棚裡,跳出一個日本兵,日本兵又從車廂裡拖出了一個老鬼子。老鬼子異常乾瘦,手上套著雪白的手套,腚上掛著一柄長刀,黑色皮馬靴裝到膝蓋。他們沿著汽車邊,把著橋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親舉起勃郎寧手槍,他的手抖個不停,那個老鬼子乾癟的屁股在父親槍口前跳來跳去。父親咬牙閉眼開了一槍,勃郎寧嗡地一聲響,子彈打著呼哨鑽到水裡,把一條白鱔魚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倒水中。父親高叫著:「爹,一個大官!」 父親的腦後一聲槍響,老鬼子的腦袋炸裂了,一團血在水裡噗啦啦散開了。另一個鬼子手腳並用,鑽到了橋墩背後。 鬼子的槍彈又壓過來,父親被爺爺按住。子彈在高粱地裡唧唧咕咕亂叫。爺爺說:「好樣的,是我的種!」 父親和爺爺不知道,他們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崗尼高少將。 劉大號的喇叭聲不斷,天上的太陽,被汽車的火焰烤得紅綠間雜,萎萎縮縮。 父親說:「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 爺爺問:「你娘還活著?」 父親說:「活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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