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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3)


  「我回到東間裡,看著月光很明地從窗櫺間射進來,心裡想著那個用大舌頭舔俺娘臉的毛茸茸的大東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時,俺娘又發出了一聲尖叫,比剛才那一聲還要可怕,我顧不上穿衣服就跳下炕,跑到西間房裡。俺娘哭著說,『寶兒,寶兒,快快點燈……』我慌忙點著燈,看到俺娘用手捂著後腦勺子說,『痛死我啦……痛死我啦……』我掰開俺娘的手,把燈湊近俺娘的頭,一看,不得了了!俺娘的後腦勺子上,有四個像豌豆粒那麼大的洞,上邊兩個,下邊兩個,洞裡流出了黑血,看樣子很深。俺娘將身體縮到炕角上,嚇得渾身打哆嗦。俺娘打著哆嗦說,『寶兒,一個大東西,一個毛茸茸的大東西……我說有毛茸茸的大東西,你非說沒有東西……』俺娘被嚇壞了,我心裡也怕得要命,但是我一想,我是男人,如果我也怕了,那誰來保護俺娘呢?『娘,你別害怕,我給您報仇!』我從房門上抽下門閂,緊握在右手裡。我左手端著油燈,右手舉著門閂,在屋子裡搜索著。我搜遍了三間房子的每個角落,連牆角上的老鼠洞都伸進門閂去戳了,還是什麼都沒有。堂屋的門是閂著的,即便是真有一個毛茸茸的大東西,它也只能在屋子裡,可屋子裡什麼也沒有。『娘,什麼也沒有。』『有,一個大東西,毛茸茸的,嘴巴裡濕漉漉的一股臭氣……』我心裡納悶,看來屋子裡有個毛茸茸的大東西是肯定的了,有俺娘後腦勺子上的四個黑洞為證,但是這個毛茸茸的大東西到底能藏到什麼地方呢?我心裡怕極了,不管它是個什麼樣的大東西,如果我能看到它,我心裡的怕還不會這樣大,可怕的是我看不到它,但它又確實存在著。『狗東西,』我大聲喊叫著,『我不怕你,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個狗東西挖出來!』俺娘縮在炕角上說,『不是狗,不是狗!』我端著燈,在屋子裡大聲叫駡著,來來回回地走著,看樣子我很野,其實我是靠這樣子給自己壯膽呢,因為我聽章古巴大叔說過無論什麼樣子的猛獸,說到底還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草雞了它就撲上來把你吃了;如果你不怕,硬對著它走過去,它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和王金美交換了一下眼神。對,章古巴大叔的確這樣說過,而且是當著我們三個人的面說的。那是在去年杏子黃熟的時候,我們三個蹲在樹杈上吃杏子,章古巴大叔坐在樹下抽煙,許寶的娘蹲在一塊捶布石前,用一根紫紅色的棒槌槌打著一塊白布。遠處傳來布穀鳥持續不止的叫聲: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近處是許寶娘的不緊不慢的捶布聲,嘭—嘭—嘭—,嘭—嘭—嘭—;空氣裡滿是麥子花的清香氣,混合進杏子的香甜和煙草的辛辣。章古巴大叔仰臉看著我們說:這三個孩子,處得真是義氣。許寶娘說:俺寶兒孤兒一個,沒有朋友怎麼行?所以我再窮,這棵樹上的杏子一個也不去賣,讓孩子們吃。這兩個孩子長大了,沒准就是俺寶兒的左膀右臂。章古巴仰臉看看我們,堅定地說:我信!就是那天章古巴大叔給我們講了許多東北大森林的故事,給我們講了人跟野獸的關係,還給我們講了狼的故事。章古巴大叔說狼雖然兇惡,但全身都是寶,即便是在關東,誰要能打到一匹狼,也要發筆不大不小的財。許寶問:在我們這兒,誰要能弄到一匹狼,是不是要發大財?章古巴大叔說:那是肯定的。許寶說:你們等著吧,我一定會打到一匹狼!許大娘對章古巴大叔說:這孩子,看閒書看癡了,就喜歡說一些魔魔道道的話。

  「我實在是有點累了,就把燈掛在門框上,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這時候,我的目光一斜,天哪!有兩隻綠油油的眼睛,在黑洞洞的鍋灶裡閃爍著。我不由地大叫一聲:『娘,我看到了!』我舉起門閂,在鍋灶口揮舞著,嘴裡呀呀地叫喚著。這時,俺娘也從炕上跳下來,問:『在哪裡?在哪裡?』『在鍋灶裡!』俺娘搬過一塊面板,堵住了鍋灶口,還用身體死死地頂住面板,生怕這東西跑出來。『怎麼辦?寶兒?』我想起了《三國演義》,諸葛亮動不動就用火攻,點火,放煙,燒不死也熏死了。『火攻,火攻!』我點燃了一個草捆,讓火燃得很旺了,然後讓俺娘把面板猛地撤了,我把熊熊燃燒的草捆猛地戳進了鍋灶。我找到那根俺娘用來捶布的大棒槌攥在手裡,在灶門口等待著,只要它敢往外鑽,我就一棒槌砸破的它的腦袋。俺娘忍著頭上的痛,不停地往鍋灶裡續草,讓灶中的火一刻也不熄滅。我聽章古巴大叔說過,野獸最害怕的就是火,不但狼怕,連老虎都怕。屋子裡的柴草燒完了,俺娘就跑到院子裡往屋裡搬草。燒著燒著,鍋上的蓋墊突然冒起了白煙,一掀鍋蓋,發現鍋已經紅了。我們光顧了燒火,竟忘了往鍋裡添水。我從水缸裡舀了一瓢水倒進鍋裡,只聽得滋啦啦一陣怪響,一股白氣直沖到房頂上去,把壁虎都沖了下來,掉到鍋裡燙死了。緊接著就聽到鍋裡一聲爆響,我家的鐵鍋爆炸了。俺娘哭起來:『寶兒,鍋炸了,咱娘兩個用什麼煮飯吃呀……』我的心中充滿了對這東西的憤怒,那時候我還不知它是一匹狼。我說:『娘,咱豁出去吧,反正鍋已經炸了,咱不能讓這個狗東西好過,烤不死它咱也要用煙嗆死它。』娘同意了我的意見。我們娘倆把一垛棉花柴都燒光了,積存的草木灰把鍋灶裡塞得滿滿的。我們把半年的柴草都燒光了,把那個烤糊了的破蓋墊也踩碎了塞進鍋灶。我們的鍋也燒化了,滿屋子煙氣騰騰,嗆得人喘不上氣來。我說:『娘,差不多了。』娘拿起一把破扇子,使勁往鍋灶裡扇著風,沒燒透的草梗燃起青白的火苗,我知道這種藍白火熱度特別高,這也是章古巴大叔告訴過我的。後來草梗也燃完了,我掄起一張鐵鍁,猛地往鍋灶裡鏟去。鍁刃鏟到灶底上,一股熱灰從灶口飛出來。這東西不在鍋灶裡了。我說,娘,這個狗東西鑽到炕洞裡去了,而且百分之百是讓煙給熏死了。娘說,你怎麼知道它熏死了?萬一熏不死呢?我說保證熏死了,我天天研究《三國演義》,知道這火攻的厲害。我用面板堵住灶門,板外又頂上一塊捶布石。院子裡的風刮進我家,感到特別清涼,我家像個剛剛停火的大磚窯,堂屋裡熱,西間屋裡也很熱。我娘的炕就像熱鏊子似的,完全可以在炕上烙餅。炕上的葦席變成了黃色,炕席下的墊草也焦糊了。我說娘您伸手摸摸您的炕,有多麼熱,那東西即便是銅頭鐵腿也活不了了。我說娘您到院子裡涼快一會兒,我來揭開炕洞看看這東西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俺娘還是不放心,她握著一把菜刀守在鍋灶旁,萬一那東西像孫悟空似的,掌握了避煙避火法,昏頭昏腦地往外躥,俺娘就會給它一菜刀。我搬走俺娘的鋪蓋,揭了炕席,抱走了鋪草。鋪草都酥了,一動就碎成粉末。我找了一把二齒鉤子,把炕面上的泥刨去,掀開了土坯。一股子嗆鼻的煙氣直沖屋脊。俺娘攥著菜刀,雙腿直打哆嗦。我掀開一塊土坯,看不到那東西;又掀起一塊土坯,還看不到那東西;我心裡撲撲通通亂打鼓。見了鬼了嗎?難道這東西變成青煙從煙囪裡飛走了嗎?又掀開一塊土坯,我看到這東西的尾巴了。我舉起二齒鉤子等待著,只要它一動,我就給它一下子,決不客氣。但是它一動不動,用二齒鉤子搗它也不動,我才知道它已經死了。我說,娘,它已經死了。俺娘攥著菜刀,晃晃悠悠地進來,問:『在哪裡?在哪裡?』我伸手扯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外拽了拽。俺娘一看到它,叫喚了一聲,雙腿一羅鍋,就坐在了炕前地上。待了一會兒,俺娘問我:『寶兒,這是個啥東西?』我想了想,說:『娘,我看它是一匹狼……』」

  老許說完了打狼經過,一時沒有人說話。眾人的眼睛一會兒盯著杏樹,一會兒又下移到狼身上。老許真不簡單,與咬人的惡狼鬥智鬥勇,最後取得了勝利。我感到他一夜之間變成了大人,跟我們拉開了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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