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蝗蟲奇談(3)


  據爺爺說,叭臘廟的正神是一匹像小驢似的大螞蚱,塑得形象古怪,人頭螞蚱身子,令人望之生畏。劉猛將軍廟的正神自然是劉猛。我查了資料,得知劉猛是元朝吳川人。曾授指揮職,帶兵剿滅江淮盜賊,乘舟凱旋,正值蝗蟲成災,民不聊生。劉猛率隊滅蝗,但越滅越多,氣得他投江自殺。有司奏于朝,授劉猛將軍之職,列入神位,專門負責為民驅蝗。但我感到這裡邊有矛盾:既然蝗蟲是玉皇大帝養的家蟲,那劉猛滅蟲不是要遭天譴嗎?怎麼還給他加官晉爵呢?這事說不清楚,我們不去管他,我們還是說蝗蟲的事。老百姓對付蝗蟲,就像朝廷對付老百姓一樣,有收買有鎮壓,軟一手,硬一手。有時單用一手,有時軟硬兼施。

  我們村對付蝗蟲的手段是撫慰。先是在叭蠟廟裡燒香磕頭,供獻香草,看看無效,又到各家湊了點錢,在村中搭起戲臺,請來一個草台班子,為蝗蟲們獻上了三台大戲。說是為蝗蟲獻戲,其實還是演給人看。我父親是那三台大戲的最熱心的觀眾。幾十年後他還對當日情景記憶猶新。他說那三台大戲是:《陳州放糧》、《捉放曹》、《武家坡》。父親對我們說當年演戲的盛況,四鄉的百姓都來看戲,台下人山人海。兒童的印象總是放大的。我不相信在當時的情況下,荒涼的高密東北鄉能集合起「人山人海」,在我的想像中,六十年前的那場為了蝗蟲們的演出大概是如下的情景:在空曠的原野裡,搭起一個低矮的土檯子,臺上活動著幾個塗脂抹粉的人物,台下坐著或是站著幾個無聊的閒人,還有十幾個孩子,其中那個頭上紮著抓鬏就是我的父親。在演出的過程中,那些蝗蟲就蹦到舞臺上,蹦到演員們的臉上,有的還蹦到演員們的嘴裡,讓他們無法開口唱戲。

  也許是百姓的真誠感動了蝗蟲,也許是劉猛將軍的鋼鞭發揮了威力——最可靠的解釋是蝗蟲們同心協力地把我們高密東北鄉吃成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它們終於開始遷移了。這又是一個奇觀。看到這個奇觀的就不止我爺爺一個人了。十幾個村中的老人,包括我的父親,都給我講述過蝗蟲過河的情景。

  我們村子後邊是一條膠河,村子前邊有一條順溪河,蝗蟲們要遷移,必須越過這兩條河流。大雨過後,河裡又有了半人深的水。蝗蟲們當時都有三釐米左右長,腦袋碩大,背上背著兩個『小包袱』(發育中的翅膀),正處在既笨又醜的跳蝻階段。讓我們聽聽它們是怎樣越過河流。

  據說,那天,村裡人都站在河堤上,觀看蝗蟲過河。人們先是聽到田野裡響起了低沉的嘈雜聲,然後便看到田野裡抽搐起來。光禿禿的土地上翻滾著蝗蟲的濁浪。蝗蟲結成浪,一浪接一浪,湧到河邊來。小孩子們生怕大人看不到似地大叫著:來了來了,螞蚱神來了!這時,河裡是滾滾的流水,藍色水;河外是蝗蟲的浪湧,紅色浪。大人們面色如土,癡呆呆地看著那蝗蟲的長浪追逐著湧上河堤。颯薩灑撒,沙煞嗄唼……一批接著一批,一列跟著一列,幾千幾萬匹壓著幾千幾萬匹,層層疊疊,層出不窮。爺爺心有餘悸地說:如果蝗蟲吃土,吃掉一條河堤也不算難事。

  目睹了蝗蟲過河情景的老人們補充說:蝗蟲們互相摟抱著,數不清的嘴巴裡往外噴吐著墨綠色的汁液,濡染著數不清的蝗蟲兄弟。數不清的蝗蟲肢體相互磨擦著,發出驚心動魄的巨響。在河堤上看熱鬧的人都嚇破了膽,想逃跑,但是腿腳酥軟,挪不動腳步。

  話說那蝗蟲的長龍在河堤上停頓了一會,好像整頓隊伍一樣。龍體眼見著就收縮,變得堅硬、緊密,像一根根粗大松木,轟隆隆地響著,滾到河裡去了。河中頓時水花四濺,河面上遠遠近近都響起了水面被龍砸破的聲音。時當1927年5月18日,中華民國戰火連天,彈痕遍地;官僚趁火打劫,貪贓舞弊;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土匪風起雲湧,兵連禍結,疫病流行;老百姓在水深火熱裡掙扎。

  蝗蟲們在河水中翻滾著,猶如一條條長龍。原本如藍緞子似的河水此時變得千瘡百孔。滿河色彩,濁浪騰起,一片歡騰。

  它們在眾人的密切注視下靠近對岸,然後突然迸裂,分散成千千萬萬的個體,頓時改變了對岸河堤的顏色。

  最終,它們消失在對岸的茫茫原野裡。眾人長籲一口氣,心中好似一塊石頭落了地,但同時又感到悵然若失。

  當天下午,爺爺便到地裡去播種。

  半個月後,青翠的小苗子給大地披上了一層輕薄的綠裝。接下來的日子裡,天遂人願,風調雨順。到了古曆的七月份,高密東北鄉的廣袤大地變成了綠色的海洋。雖然麥季顆粒無收,但只要不出意外,再過兩個月,豐收的秋季足可以解決百姓一年的嚼穀。

  誰也不敢樂觀,春天時神逝在膠河對岸的蝗蟲們留下的巨大陰影,始終籠罩在高密東北鄉上空。對蝗蟲的恐怖像石頭一樣壓著百姓的心,當然也壓迫著我爺爺的心。

  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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