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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匹馬(5)


  還有七十米。我到底是離開了哨位,我又犯了紀律。我盡了良心,我沒有辦法了。他想,再有十秒鐘,根本不用十秒鐘,這車快得像一顆飛趲的子彈。他的腦袋裡忽然像亮起了一道火光,他興奮得手哆嗦。他不知道衝鋒槍是怎樣從背後轉到胸前的,好像槍一直就在胸前掛著。他幸虧沒有忘記拉動槍機把子彈送上膛,幸虧保險機定在連發位置上,他連准都沒瞄,以無師自通的抵近射擊動作打了半梭子彈。他眼見著那匹栗色馬一頭紮倒在路上,棗紅馬緩慢側歪在路上,黑轅馬淩空躍起,在空中轉體九十度,馬車翻過來扣在地上,兩個車軲轆朝了天,「吱吱嘎嘎」轉著。黑轅馬奇跡般地從轅杆下鑽出來,一動不動地站在兩匹倒地的梢馬面前。灰土煙塵繼續向前沖了一段距離,把那七八個男孩遮住了。

  槍聲震動了被褥暑折磨得混混沌沌的小鎮,也驚醒了鎮西頭那幾條漢子。他們,劉起,都跌跌撞撞地沖上前來。槍聲也驚醒了駐軍最高首長魯排長和全體戰士。戰士們穿著大褲衩子沖出營院,魯排長一見正往這兒匯攏著的大男小女,急忙下令統統回去穿軍裝,他自己也是赤膊上陣,所以一邊往回跑,一邊怒吼,「張邦昌,你這個混蛋,你等著!」

  張莘長好像沒聽到排長的話,端著槍走到馬跟前,他感到疲倦得要命,腳下仿佛踩著白雲。

  栗色小兒馬肚子被打開了花,半個身子浸在血泊裡。它的腦袋僵硬地平伸著,灰白的眼珠子死盯著藍得發白的天,棗紅馬腹部中了一彈,脖子中了一彈,正在痛苦地掙扎著,脖子拗起來,摔下去,又拗起來,又摔下去。那雙碧玉般的眼睛裡流著淚,哀怨地望著張摹長,黑轅馬渾身血跡斑斑,像匹石馬一樣站在路邊,垂著頭,低沉地嘶鳴著。

  他一陣噁心,腔子裡湧上一股血腥味,他想起适才攔車時胸口被兒馬猛撞了一下子。他看到排長已經跑過來。他看到一大群老鄉正蜂擁過來。他再次端起槍,背過臉,槍口對準棗紅馬的腦袋,咬著牙扣動了扳機,隨著幾聲震耳欲聾的槍響,隨著槍口嫋嫋飄散的淡藍色硝煙,他的眼裡流下了兩行淚水。

  「下掉他的槍!」他聽到排長在對戰友們下命令。

  「我的馬噸!我的馬……」他聽到那個高大漢子哭喊著。

  「這是我爹!爹!」他聽到那個泥猴一樣的小男孩對著夥伴們炫耀。

  他還聽到遠遠地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這哭聲十分婉轉,在他耳邊縈繞不絕,嫋嫋如同音樂。他還聽到人們七嘴八舌的、七粗八細的、七長八短的、一驚一咋一板一眼一揚一抑的呵斥、辯解、敘述、補正之聲。這一切也許他都沒有聽到,他的槍沒用「下」就從手裡松脫了,他口吐鮮血,倒在地上,他恍惚覺得躺在一團霓虹燈色的雲朵上,正忽悠悠地向高遠無邊的蒼穹飄揚……

  黑馬長嘶一聲,抖抖尾巴,沿著玉米林夾峙著的黃土大道慢慢地極不情願地戀戀不合地向前走去。黃的土,綠的禾,黑的馬,漸漸融為一體,人們都看著,誰也不開口說話。

  一九八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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