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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匹馬(4)


  「劉起,別逞強了,把車卸了,先把空車拖上去,我們幫你幹。」花白鬍子說。

  劉起不答話,一撤身退去三步遠,掄圓鞭子,「啪啪啪」,三個脆生生的響鞭打在三匹馬的屁股上,馬屁股上立時鼓起指頭粗的鞭痕。他重新招呼起來,三匹馬一齊用勁,將車軲轆拖離了溝底,困難地寸寸上挪,但終於還是一下子退回去,車輪陷得更深了。

  「奶奶,連你們也欺負老子。」他往手心裡啐了幾口唾沫,一聳身跳上車轅杆,雙腿分開,歪歪地站在兩根車轅杆上,揮起大鞭。左右開弓,打得鞭聲連串兒響,鞭梢上帶著「嗖嗖」的小風,鞭梢上沾著馬身上的細毛。他左手累了換右手,右手累了換左手,哪只手上的功夫也不弱。兩匹梢馬的屁股上血淋淋的,渾身冒汗,毛皮像緞子明晃晃地耀眼。這是兩個上套不久的小牲口,那匹栗色小兒馬,滿身生性,它被主人蠻不講理的鞭子打火了,先是伴著棗紅色小騍馬東一頭西一頭瞎碰亂撞,繼而鬃毛倒豎,後腿騰空,連連尥起雙蹄來。棗紅馬也受了感染,「噅噅」地鳴著,靈巧地飛動雙蹄,左彈右打,躲避著主人無情的鞭子,反抗著主人的虐待。四隻掛著鐵掌的馬蹄,把地上堅硬的黃土刨起來,空中像落了一陣泥巴雨。圍觀的人遠遠地躲開了。栗色兒馬一個飛蹄打在黑轅馬前胸上,痛得它猛地揚起頭。黑轅馬目光洶洶,瞅准一個空子,對著小兒馬的屁股啃了一口,小兒馬瘋了一樣四蹄亂刨,一個小石頭橫飛起來,打在劉起耳輪上。劉起猛一歪脖子,伸手捂住了耳朵,鮮血沾了滿手。

  他的臉發了黃,眼珠子發了綠,脖子上的血管子「砰砰」亂蹦。他捂著耳朵跳下車,腳尖踮地,幾步躥到梢馬前邊馬路中央,正對著兩匹馬約有三五米遠。他低低嘟噥了一句什麼話,輕飄飄地揚起鞭來,鞭影在空中劃了個圓弧,像拍巴掌似的響了兩聲,兩匹活龍駒就癱倒在黃土路面上了。

  劉起這一手把這一幫人全給震驚了。有好幾個人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回去。花白鬍子屏住氣兒,哈著腰走近劉起。雙手一拱,說:「劉師傅,您今兒個算是叫小老兒開了眼了。」他俯下身去要看馬耳,劉起一鞭杆子把他撥拉到一邊,對著兩匹馬的大腿裡摳了兩鞭,馬兒打著滾站起來。都是俯首帖耳,渾身簌簌地打戰。

  「兄弟,怪不得你這麼戀馬,怪不得喲!」黃四眼窩兒潮潮地說。

  「劉大哥,神鞭!」金哥嚷著。

  在眾人的恭維聲中,劉起竟是滿臉悽惶,那張黑黢黢的臉上透出灰白來。他摸著馬的頭,自己的頭低到馬耳上,仿佛與馬在私語。後來,他抬起頭來,大步跨到車旁,鞭子虛晃一晃,高喊一聲:「嗻——」三匹馬就像瘋了一樣,馬頭幾乎拱著地面,腰繃成一張弓,死命拽緊了套繩。六股生牛皮擰成的套繩「噝噝」響著,小土星兒在繩子上跳動,劉起一貓腰,把車轅杆用肩膀扛起來,車輪子開始轉動。栗色小兒馬前腿跪下來,用兩個膝蓋向前爬,十幾個觀景的漢子一擁而上,掀的掀,推的推,馬車「呼隆」一聲上了大道。

  劉起再也沒有回頭,花白鬍子喊他重新捆紮一下車上晃晃悠悠的貨物,他也仿佛沒聽到。他腳下是輕捷的小箭步,手中是飛搖的鞭子,嘴裡是「嗻嗻」的連聲叫。那車那馬那人都像發了狂。那日頭也像發了狂,噴吐著熾熱的白光。車馬「隆隆」向前闖。路面崎嶇不平,車上的貨物被顛得「叮叮噹當」地響。當馬車從窩車的地方沖出五百步、離鎮子東頭那座小小的軍營還有一千步的時候,車上小山般的貨物終於散了架。鐵桶滾下來,席捆滑下來,杈杆掃帚揚場木鍁橫七豎八砸下來……席捆砸在馬背上,鐵桶掛在馬腿上,掃帚戳到馬腚上。三匹馬驚恐萬狀,騰雲駕霧般向前飛奔。此時車已輕了,此時馬已驚了,此時的劉起被一捆掃帚橫掃到路溝裡,那支威風凜凜的大鞭死蛇般躺在泥坑裡。馬車如出膛的炮彈飛走了。他兩眼發黑,口裡發苦,心裡沒了主張。

  柳樹下的男人們發了木。

  劉起身腰苗條、面容清麗的小媳婦踩翻了凳子,無力地從牆頭那兒滑跌下來,雙目瞅著馬纓樹上燦漫的花朵發呆。

  起初,他遠遠地看到一條鞭影在馬頭上晃動,鞭子落下去兩秒鐘之後,清脆的響聲才傳來。後來,響聲連成一片,像大年夜裡放爆竹。他想,噢,窩車了。我才不管哩,誰窩了誰倒黴,甭說窩輛馬車,窩了紅旗牌轎車我也不管。這年頭,好心不得好報,真是他媽的倒黴透了。上星期天,魯排長——山高皇帝遠,猢猻稱大王,你魯排長就是這裡的皇帝爺——你不問青紅皂白,訓了我兩小時,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咋咋呼呼,刷子眉毛仄楞著。「張邦昌!」你他媽的還是秦檜呢,我叫張摹長。糾正多少次你也不改,滿口別字,照當排長不誤,要是我當了連長,先送你到小學一年級去補習文化,學習漢語拼音字母,省著你給八路軍丟臉。我說,我叫張摹長!你說:「張邦昌,你幹的好事!」我幹什麼啦?「你自己知道。」我知道什麼?「少給我裝憨!」你這不是折磨人嗎?給出個時間地點,我也好回憶。「上星期天中午十二點到兩點半你幹什麼去了?」我站崗了。「離沒離過崗位?」離過。「到哪兒去了?」玉米地裡。「玉米地裡有什麼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臭流氓!你血口噴人!「我噴不了你,劇團入伍的,唱小生的,男不男,女不女,什麼玩意兒。唱戲的男的是流氓,女的是破鞋,沒個好東西。」排長,不許你侮辱人,唱戲怎麼了?周總理在南開中學也唱過戲,還扮演過大姑娘哩!「好了,好了,不提這個。你擅離崗位,持槍聞人玉米林,欺侮婦女耍流氓!」我抗議你的誣衊!我以團性、人性保證。你可以去問問那位大嫂……

  那天在哨位上,我聽到玉米地裡有一個孩子在哭,聲音喑啞,像一個小病貓在叫。我想,難道是棄嬰?難道是……我是軍人,我不能見死不救。再說和平時期,青天大白日,站崗還不是聾子耳朵——擺設。我去看看就回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大背著衝鋒槍,鑽進了玉米林,循著哭聲向前鑽。我先看到了一塊塑料布,又看到了一條小被子,一個小女孩在被子上蹬著腿哭,女孩旁邊放著一袋化肥、一把水壺、幾件衣服。我高聲喊叫,沒人應聲。順著壟兒向前走,猛見地上躺著一個婦女,露著滿身白肉。我猶豫了半分鐘,還是走上前去,扶起她,用手指掐她的人中。她醒了,滿臉羞色。我不知道這是個什麼人。我要送她回家。她謝絕了。她走回孩子身邊,給孩子餵奶。她說謝謝我,還說天氣預報有雨,要趁雨前追上化肥。我把口袋裡的人丹給她扔下,轉身鑽出玉米地。這就麼著,熱得我滿身臭汗,衣服像從鹽水裡撈出來的。

  「有群眾來信揭發你!」排長說。

  我一口咬破中指,鮮血滴滴下落。我說,對天發誓。排長罵我混蛋,找衛生員給我上了藥。他說:「這事沒完,還要調查!」調查個屁。你去找到那位大嫂一問不就結了。他竟打電話報到連裡,連部在六十裡外,連長騎著摩托車往這趕,這老兄,駕駛技術二五眼,差點把摩托開到河裡去。來到這兒窮忙了幾天,還是跟我說的一個樣。連長還夠意思,批評我擅離崗位,表揚我對人民有感情。一分為二辯證法,我在學校裡學過。

  今天,哪怕你窩下火車,哪怕你玉米地裡暈倒了省委書記,我也不離崗哨半步。排長這個神經病,中午哨,夜哨,還讓壓子彈。這熊天,熱得邪乎,褲子像尿了一樣粘在腿上。真不該來當這個兵,在京劇團唱小生你還不滿意,還想到部隊來演話劇。美得你,吃飽了撐得你,話劇沒演上,日光下的哨兵先當上了。這叫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這幫猴崽子在糟踏那位大嫂的玉米,喊他們幾聲?算了,練你們的武藝去吧。這邊的車沒拉上來,哈,那兩匹馬怎麼也躺了?大概也是中暑了。我的人丹給那小媳婦吃了一包,還有一包在兜裡裝著。馬吃人丹要多大劑量?不許胡思亂想,集中精力站崗。最好來幾個特務搗亂,我活捉他們,立上個三等五等的功。狗小子們滾成一團了,像他們這麼大小時,我也是這樣,從端午節開始光屁股,一直光到中秋節,連鞋都不穿,赤條條一絲不掛,給家裡省了多少錢。那時也沒中過暑,那時也沒感過冒。好了,不必替別人發愁,不用愁老母雞沒有奶子。我沒去,這輛車也沒窩在那兒過年,瞧,已經上了大路,還放了跑車,嘿,熱鬧……

  一隻鐵皮水桶不知掛在馬車的哪個部位了,反正車上是「咚咚咣咣」地亂響。真正高速行駛的馬車是一蹦一蹦地跳躍著前進,遠遠看上去,像是騰雲駕霧。三匹馬高揚著頭,鬃毛直豎著,尾巴像掃帚爹煞開,口吐著白沫,十二隻鐵蹄刨起煙塵,車輪子卷起煙塵,一捆掛在車尾巴上的掃帚揚起煙塵,車馬後邊交織成一個彌漫的灰土陣。幾隻雞被驚飛起來,「咯咯」叫著飛上牆頭,有一隻竟暈頭轉向鑽進車輪下,被碾成了一堆肉醬。鎮子西頭那幾個男子漢泥菩薩一樣呆著。劉起從那捆掃帚下邊爬起來,掉了魂一樣站著。劉起媳婦倚在牆上,滿臉都是淚水。光腚猴子們的戰鬥已進入膠著狀態,一個個喘著粗氣流著汗,身上又是泥又是土,只剩下牙齒是白的。

  站崗的大兵張摹長打了一個寒戰,熱汗涔涔的身上爆起一層雞皮疙瘩。他焦躁地在哨位上轉著圈,像一隻被拴住的豹子。他突然亮開京劇小生的嗓門喊著:「孩子們,閃開!」孩子們不理他的茬,在路上照滾不誤。這時,他看到栗色兒馬瘋狂的眼睛和圓張的鼻孔。他想高叫一句什麼,可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把衝鋒槍向背後一轉,一縱身,像一隻老鷹一樣撲到栗色兒馬頭上,抱住了馬脖子。慣性和栗色兒馬瘋狂的衝撞使他滑脫了手。他憑著本能,也許是靠著運氣就地打了一個滾,車輪擦著他的身邊飛過去。完了!他想。馬車離孩子們還有一百米。還有九十米。八十米……

  孩子們終於從酣戰中醒過來,他們被汗水和泥土糊住了眼,被勞累和驚恐麻痹了神經。他們呆呆地站在路上。甚至有幾分好奇地迷迷懵懵地望著飛馳而來的馬車。「三匹馬!是我爹的三匹馬!」柱子想。他很想把這想法傳達給夥伴們,可小嘴唇緊張得發抖,心裡像有只小兔子在碰撞,他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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