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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事薈萃(7)


  幾天之後,鄰居一個孫姓的老太太,我要呼之為「姑奶奶」的,拄著拐棍,罵上門來了,自然是罵貓,說有一隻小雞被我家那只該千刀萬剮的瘟貓給吃了。

  祖母與這孫姑奶奶不是太睦,跟著罵了幾句貓。孫姑奶奶還不完,叨叨著,意思好像是要從我家這群雞雛中捉走一隻權充賠償。祖母說:「姑奶奶,畜生的事,人能管著嗎?要是我的孫子吃了你的小雞,我這群小雞裡就任你挑走一隻,這還不完,我還要拔掉他的牙!」祖母對著我揮了揮手。

  孫老姑奶奶還在絮叨,意思是非要祖母賠償她一隻小雞不可的。

  祖母那群屁股上染上鮮紅顏色的金黃色小雞雛在院子裡歡快地奔跑著。

  貓臥在門旁一個蒲盤上,團著身體睡覺。

  「反正是你家的貓吃了我的雞……」孫老姑奶奶說。

  有些慍色上了祖母的臉。她把小雞喚到眼前,捉起一隻,攥著,走到貓旁,蹲下,拍了貓一掌,問:「貓,你吃小雞嗎?」貓睜開眼看著祖母。祖母把小雞放到貓嘴邊,貓閉上眼睛,把嘴紮到肚皮下,又呼呼地睡起來。小雞雛在貓的背上蹣跚著。

  祖母冷笑一聲,說:「姑奶奶,看到了吧?這只貓怎麼會吃你的小雞?你的小雞興許是被老耗子拖去,被黃鼠狼叼走,被野猁子吃掉啦!」

  孫姑奶奶說:「你家的貓當然不吃你的雞,再說它吃了我的雞,已經飽了。」

  祖母說:「『抓賊拿贓,捉姦拿雙』,你說我家貓吃了你的小雞,有什麼證據?」

  孫姑奶奶說:「我親眼看見!」

  祖母說:「我親眼看見你吃了我家一條牛!」

  孫姑奶奶氣翻了白眼,搗著小腳,原地轉了兩圈,嘴裡罵著貓,歪歪扭扭地走啦。

  祖母抄起掃地笤帚,撲了貓一下子,說:「你要再出去闖禍,我就打殺你。」

  幾天之後,又有一個人提著一隻鮮血淋淋的小雞雛罵上門來了。貓正蹲在門邊,舔著鬍子上的血。

  祖母無法,只好捉了一隻小雞雛,換了那只死雞雛。

  祖母抄起棍子打貓,貓縱身上了梨樹。

  後來又接二連三地有人罵上門來,我們本是積善之家,竟因一隻貓擔了惡名,並不僅僅賠償人家幾隻雞罷了。我家的貓惡名滿村,罵貓時,總是把我父親的名字作為定語:××××家的貓……

  祖母惶惶起來,先是以塗滿辣椒的小死雞喂貓,想借此戒掉它的惡習——祖母是用給小孩子斷奶的方式——乳頭上塗滿辣椒,孩子受辣,便不想吃奶——來為貓戒食雞癖的,但毫無效果,想那塗滿辣椒的雞不是成了一道大飯館裡才肯做的名菜「辣子雞」了嗎?人尚求食不得,拿來戒貓「食雞癖」,無疑是火上澆油啦c

  再以後,凡有人找上門,祖母便說:「這原本不是俺家的貓,它賴著不走。現在俺更不管了,誰有本事誰就打死它。」再要祖母把自己的雞雛贈給人家是萬萬不能啦。

  這只貓作惡多端,但無人敢打殺它,是有原因的。鄉村中有一種動物崇拜,如狐狸、黃鼠狼、刺蝟,都被鄉民敬做神明,除了極個別的只管當世不管來世的醉鬼閑漢,敢打殺這些動物食肉賣皮,正經人誰也不敢動它們的毛梢。貓比黃鼠狼之類少鬼氣而多仙風,痛打可以,要打殺一匹貓,需要非凡的勇氣。這裡本來還蘊藏著起碼十個故事,但為了怕讀者厭煩,就簡言一個Ⅱ巴。

  也是祖母對我說過的:從前,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肉,家養的貓伸爪偷肉,女人一刀劈去,斬斷了一隻貓前腿,那只貓蔫了些日子就死了。女人斬斷貓腿時,正懷著孕,後來她生出一子,缺了一隻胳膊,此子雖缺一臂,但極善爬樹,極善捕鼠。此子乃那貓轉胎而生。

  這故事也不太恐怖,那缺臂的男孩也可愛,也有大用處,在這鼠害氾濫的年代,他不愁沒飯碗,多半還要發大財。關於念咒語,拘出全村的老鼠到村前跳河自殺的故事,是祖母緊接著「貓轉胎」的故事講的,因與貓少牽連,只好不寫了。

  但我家的貓實屬罪大惡極,村人皆日該殺,可誰也不肯充當殺手,聰明者便想出高招:讓狗來咬殺它。

  事情發生在一個炎熱的中午,柳樹上的蟬發了瘋一樣叫著,一群人遠遠地圍著一條健壯的大狗和我家的貓,看它們鬥法。他們如何把我家的貓騙出來,又如何煽動起狗對貓的戰鬥熱情,我一概不知道。

  大狗的主人是個比我大三或二歲的男孩,乳名「大響」,據說他出生時駐軍火炮營在河北邊打靶,炮聲終日不斷,為他取名「大響」是為了紀念那個響炮的日子。

  圍觀的不僅僅是孩子,還有青年、中年和老年,他們看到狗和貓對峙著,興奮得直喘粗氣。

  那條狗叫「花」,大響連聲說著:「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頸毛直豎,齜著一口雪白的牙,繞著貓轉圈,似乎有些膽怯。貓隨狗轉,貓眼始終對著狗眼,也是聳著頸毛,嗚嗚地叫著,像發怒又像恐懼。狗和貓轉著磨。

  眾人也叫著:「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仗人勢,一低頭,就撲了上去,貓淒厲地叫一聲,令人周身起粟。地上一團黑影子晃動看。

  狗不知何故退下來,貓身上流著血,瞅著空,躥出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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