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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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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猛地把她拽開,怒氣衝衝的樣子,眼睛裡像要出電。他指指我的褲子,又翹起小拇指,晃動著,嘴裡嗷嗷叫著,五官都在動作,忽而擠成一撮,忽而大開大裂,臉上表情生動可怖。最後,他把一口唾沫啐在地上,用骨節很大的腳踩了踩。啞巴對我的憎惡看來是與牛仔褲有直接關係的,我後悔穿這條褲子回故鄉,我決心回村就找八叔要一條肥腰褲子換上。 「小姑,你看,大哥不認識我。」我尷尬地說。 她推了啞巴一把,指指我,翹翹大拇指,又指指我們村莊的方向,指指我的手,指指我口袋裡的鋼筆和我胸前的校徽,比劃出寫字的動作,又比劃出一本方方正正的書,又伸出大拇指,指指天空。她臉上的表情豐富多彩。啞巴稍一愣,馬上消失了全身的鋒芒,目光溫順得像個大孩子。他犬吠般地笑著,張著大嘴,露出一口黃色的板牙。他用手掌拍拍我的心窩,然後,跺腳,吼叫,臉憋得通紅。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感動得不行。我為自己贏得了啞兄弟的信任感到渾身的輕鬆。那三個男孩子躲躲閃閃地湊上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手中的糖。 我說:「來呀!」 男孩們抬起眼看著他們的父親。啞巴嘿嘿一笑,孩子們就敏捷地躥上來,把我手中的糖搶走了。為爭奪掉在地上的一塊糖,三顆光腦袋擠在一起攢動著。啞巴看著他們笑。暖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她說: 「你什麼都看到了,笑話死俺吧。」 「小姑……我怎麼敢……他們都很可愛……」 啞巴敏感地看著我,笑笑,轉過身去,用大腳板兒幾下子就把廝纏在一起的三個男孩兒踢開。男孩兒們咻咻地喘著氣,洶洶地對視著。我摸出所有的糖,均勻地分成三份,遞給他們,啞巴嗷嗷地叫著,對著男孩兒打手勢。男孩兒都把手藏到背後去,一步步往後退。啞巴更響地嗷了一陣,男孩兒便抽搐著臉,每人拿出一塊糖,放在父親關節粗大的手裡,然後呼號一聲,消逝得無影無蹤。啞巴把三塊糖托著,笨拙地看了一會,就轉眼對著我,嘴裡啊啊手比劃著。我不懂,求援地看著暖。暖說:「他說他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從北京帶來的高級糖,他要吃塊嘗嘗。」我做了一個往嘴裡扔食物的姿勢。他笑了,仔細地剝開糖紙,把糖扔進口裡去,嚼著,歪著頭,仿佛在聆聽什麼。他又一次伸出大拇指,我這次完全明白他是在誇獎糖的高級了。很快地他又吃了第二塊糖。我對暖說,下次回來,一定帶些真正的高級糖給大哥吃。暖說:「你還能再來嗎?」我說一定來。 啞巴吃完第二塊糖,略一想,把手中那塊糖遞到暖的面前。暖閉眼,「嗷——」啞巴吼了一聲。我心裡抖著,見他又把手往暖眼前伸,暖閉眼,搖了搖頭。「嗷——嗷——」啞巴憤怒地吼叫著,左手揪住暖的頭髮,往後扯著,使她的臉仰起來,右手把那塊糖送到自己嘴邊,用牙齒撕掉糖紙,兩個手指捏著那塊沾著他粘粘口涎的糖,硬塞進她的嘴裡去。她的嘴不算小,但被他那兩根小黃瓜一樣的手指比得很小。他烏黑的粗手指使她的雙唇顯得玲瓏嬌嫩。在他的大手下,那張臉變得單薄脆弱。 她含著那塊糖,不吐也不嚼,臉上表情平淡如死水。啞巴為了自己的勝利,對著我得意地笑。 她含混地說:「進屋吧,我們多傻,就這麼在風裡站著。」我目光巡睃著院子,她說:「你看什麼?那是頭大草驢,又踢又咬,生人不敢近身,在他手裡老老實實的。春上他又去買那頭牛,才下了犢一個月。」 她家院子裡有個大敞棚,敞棚裡養著驢和牛。牛極瘦,腿下有一頭肥滾滾的牛犢在吃奶,它蹬著後腿,搖著尾巴,不時用頭撞擊母牛的乳房,母牛痛苦地弓起背,眼睛裡閃著幽幽的藍光。 啞巴是海量,一瓶濃烈的「諸城白乾」,他喝了十分之九,我喝了十分之一。他面不改色,我頭暈乎乎。他又開了一瓶酒,為我斟滿杯,雙手舉杯過頭敬我。我生怕傷了這個朋友的心,便抱著電燈泡搗蒜的決心,接過酒來幹了。怕他再敬,便裝出不能支持的樣子,歪在被子上。他興奮得臉通紅,對著暖比劃,暖和他對著比劃一陣,輕聲對我說:「你別和他比,你十個也醉不過他一個。你千萬不要喝醉。」他用力盯了我一眼。我翹起大拇指,指指他,翹起小拇指,指指自己。於是撤去酒,端上餃子來。我說:「小姑,一起吃吧。」暖征得啞巴同意,三個男孩兒便爬上炕,擠在一簇,狼吞虎嚥。暖站在炕下,端飯倒水伺候我們,讓她吃,她說肚子難受,不想吃。 飯後,風停雲散,狠毒的日頭灼灼地在正南掛著。暖從櫃子裡拿出一塊黃布,指指三個孩子,對啞巴比劃著東北方向。啞巴點點頭。暖對我說:「你歇一會兒吧,我到鄉鎮去給孩子們裁幾件衣服。不要等我,過了晌你就走。」她狠狠地看我一眼,夾起包袱,一溜風走出院子,白狗伸著舌頭跟在她身後。 啞巴與我對面坐著,只要一碰上我的目光,他就咧開嘴笑。三個小男孩兒鬧了一陣,側歪在炕上睡了,他們幾乎是同時入睡。太陽一出來,立刻便感到熱,蟬在外面樹上聒噪著。啞巴脫掉褂子,裸出上身發達的肌肉,聞著他身上揮發出來的野獸般的氣息,我害怕,我無聊。啞巴緊密地眨巴著眼,雙手搓著胸膛,搓下一條條鼠屎般的灰泥。他還不時地伸出蜥蜴般靈活的舌頭舔著厚厚的嘴唇。我感到噁心、燥熱,心裡想起橋下粼粼的綠水。陽光透過窗戶,曬著我穿牛仔褲的腿。我抬腕看表。「噢噢噢!」啞巴喊著,跳下炕,從抽屜裡摸出一塊電子手錶給我看。我看著他臉上祈望的神情,便不誠實地用小拇指點點我腕上的表,用大拇指點點他的電子錶。他果然非常地高興起來,把電子手錶套在右手腕子上,我指指他的左手腕子,他迷惘地搖搖頭。我笑了一下。 「好熱的天。今年莊稼長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養的那頭驢很有氣度。三中全會後,農民生活大大提高了。大哥富起來了,該去買台電視機。『諸城老白乾』到底是老牌子,勁兒沖。」 「噢噢,噢噢。」他臉上充滿幸福感,用併攏的手摸摸頭皮,比比脖子。我驚愕地想,他要砍掉誰的腦袋嗎?他見我不解,很著急,手哆嗦著,「噢噢噢,噢噢噢!」他用手指著自己的右眼,又摸頭皮,手順著頭皮往下滑,到脖頸處,停住。我明白了。他要說暖什麼事給我知道。我點點頭。他摸摸自己兩個黑乎乎的乳頭,指指孩子,又摸摸肚子。我似懂非懂,搖搖頭。他焦急地蹲起來,調動起幾乎全部的形體向我傳達信息,我用力地點著頭,我想應該學學啞語。最後,我滿臉掛汗向他告辭,這沒有什麼難理解的,他臉上顯出孩子般的真情來,拍拍我的心,又拍拍自己的心。我乾脆大聲說:「大哥,我們是好兄弟!」他三巴掌打起三個男孩兒來,讓他們帶著眵目糊給我送行。在門口,我從挎包裡摸出那把自動折疊傘送他,並教他使用方法。他如獲至寶,舉著傘,彈開,收攏,收攏,彈開,翻來覆去地弄。三個男孩兒仰臉看著忽開忽合的傘,齶骨又索索地抖起來。我戳了他一下,指指南去的路。「噢噢。」他叫著,擺擺手,飛步跑回家去。他拿出一把拃多長的刀子,拔出牛角刀鞘,舉到我的面前。刀刃上寒光閃閃,看得出來是件利物。他踮起腳,拽下門口楊樹上一根拇指粗細的樹枝來,用刀去削,樹枝一節節落在地上。 他把刀子塞到我的挎包裡。 走著路,我想,他雖然啞,但仍不失為一條有性格的男子漢,暖姑嫁給他,想必也不會有太多的苦吃,不能說話,日久天長習慣之後,憑藉手勢和眼神,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礙。我種種軟弱的想法,也許是犯著杞人憂天的毛病了。走到橋頭間,已不去想她那兒的事,只想跳進河裡洗個澡。路上清靜無人。上午下那點兒雨,早就蒸發掉了,地上是一層灰黃的塵土。路兩邊窸窣著油亮的高粱葉子,蝗蟲在蓬草間飛動,閃爍著粉紅的內翅,翅膀剪動空氣,發出「喀達喀達」的響聲。橋下水聲潑剌,白狗蹲在橋頭。 白狗見到我便鳴叫起來,齜著一嘴雪白的狗牙。我預感到事情的微妙。白狗站起來,向高粱地裡走,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頭鳴叫,好像是召喚著我。腦子裡浮現出偵探小說裡的一些情節,橫著心跟狗走,並把手伸進挎包裡,緊緊地握著啞巴送我的利刃。分開茂密的高粱鑽進去,看到她坐在那兒,小包袱放在身邊。她壓倒了一邊高粱,辟出了一塊高間,四周的高粱壁立著,如同屏風。看我進來,她從包袱裡抽出黃布,展開在壓倒的高粱上。一大片斑駁的暗影在她臉上晃動著。白狗趴到一邊去,把頭伏在平伸的前爪上,「哈達哈達」地喘氣。 我渾身發緊發冷,牙齒打戰,下齶僵硬,嘴巴笨拙:「你……不是去鄉鎮了嗎?怎麼跑到這裡來……」 「我信了命。」一道明亮的眼淚在她的腮上汩汩地流著,她說,「我對白狗說,『狗呀,狗,你要是懂我的心,就去橋頭上給我領來他,他要是能來就是我們的緣分未斷』,它把你給我領來啦。」 「你快回家去吧。」我從挎包裡摸出刀,說,「他把刀都給了我。」 「你一走就是十年,尋思著這輩子見不著你了。你還沒結婚?還沒結婚……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樣,要親能把你親死,要揍能把你揍死……我隨便和哪個男人說句話,就招他懷疑,也恨不得用繩拴起我來。悶得我整天和白狗說話,狗呀,自從我瞎了眼,你就跟著我,你比我老得快。嫁給他第二年,懷了孕,肚子像吹氣球一樣脹起來,臨分娩時,路都走不動了,站著望不到自己的腳尖。一胎生了三個兒子,四斤多重一個,瘦得像一堆貓。要哭一齊哭,要吃一齊吃,只有兩個奶子,輪著班吃,吃不到就哭。那二年,我差點癱了。孩子落了草,就一直懸著心,老天,別讓他們像他爹,讓他們一個個開口說話……他們七八個月時,我心就涼了。那情景不對呀,一個個又呆又聾,哭起來像擀餅柱子不會拐彎。我禱告著,天啊,天!別讓俺一窩都啞了呀,哪怕有一個響巴,和我作伴說話……到底還是全啞巴了……」 我深深地垂下頭,囁嚅著:「姑……小姑……都怨我,那年,要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 「沒有你的事,想來想去還是怨自己。那年,我對你說,蔡隊長親過我的頭……要是我膽兒大,硬去隊伍上找他,他就會收留我,他是真心實意地喜歡我。後來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學後給我寫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經破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單,想想我真傻。你說實話,要是我當時提出要嫁給你,你會要我嗎?」 我看著她狂放的臉,感動地說:「一定會要的,一定會。」 「好你……你也該明白……怕你厭惡,我裝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個會說話的孩子……你答應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應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條理由,有一萬個藉口,你都不要對我說。」 …… 1985年4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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