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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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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亂想不中用。」她款款地從橋下上來,站在草捆前說,「行行好吧,幫我把草掀到肩上。」 我心裡立刻熱得不行,勇敢地說:「我幫你背回去吧!」 「不敢用!」說著,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頭,說,「起吧。」 我轉到她背後,抓住捆繩,用力上提,借著這股勁兒,她站了起來。 她的身體又彎曲起來,為了背著舒適一點兒,她用力地顛了幾下背上的草捆,高粱葉子沙沙啦啦地響著。從很低的地方傳上來她甕聲甕氣的話: 「來耍吧。」 白狗對我吠叫幾聲,跑到前邊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橋頭上,看著這一大捆高粱葉子在緩慢地往北移動,一直到白狗變成了白點兒,人和草捆變成了比白點兒大的黑點兒,我才轉身往南走。 從橋頭到王家丘子7裡路。 從橋頭到我們村12裡路。 從我們村到王家丘子19裡路,八叔讓我騎車去。我說算了吧,十幾裡路走著去就行。八叔說:現在富了,自行車家家有,不是前幾年啦,全村只有一輛半輛車子,要借也不容易,稀罕物兒誰不願借呢。我說我知道富了,看到了自行車滿街筒子亂躥,但我不想騎車,當了幾年知識分子,當出幾套痔瘡,還是走路好。八叔說:念書可見也不是件太好的事,七病八災不說,人還瘋瘋癲癲的。你說你去她家幹什麼子,瞎的瞎,啞的啞,也不怕村裡人笑話你。魚找魚,蝦找蝦,不要低了自己的身份啊!我說八叔我不和您爭執,我扔了二十數三十的人啦,心裡有數。八叔悻悻地忙自己的事去了,不來管我。 我很希望能在橋頭上再碰到她和白狗,如果再有那麼一大捆高粱葉子,我豁出命去也要幫她背回家;白狗和她,都會成為可能的嚮導,把我引導到她家裡去。城裡都到了人人關注時裝、個個追趕時髦的時代了;故鄉的人,卻對我的牛仔褲投過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狽。於是解釋:處理貨,3塊6毛錢一條——其實我花了25塊錢。既然便宜,村裡的人們也就原諒了我。王家丘子的村民們是不知道我的褲子便宜的,碰不到她和狗,只好進村再問路,難免招人注意。如此想著,就更加希望碰到她,或者白狗。但畢竟落了空。一過石橋,看到太陽很紅地從高粱棵裡冒出來,河裡躺著一根粗大的紅光柱,鮮豔地染遍了河水。太陽紅得有些古怪,周圍似乎還環繞著一些黑氣,大概是要落雨了吧。 我撐著折疊傘,在一陣傾斜的疏雨中進了村。一個仄楞著肩膀的老女人正在橫穿街道,風翻動著長大的衣襟,風使她搖搖擺擺。我收起傘,提著,迎上去問路。「大娘,暖家在哪兒住?」她斜斜地站定,困惑地轉動著昏暗的眼。風通過花白的頭髮,翻動的衣襟,柔軟的樹木,表現出自己來;雨點大如銅錢,疏可跑馬,間或有一滴打到她的臉上。「暖家在哪住?」我又問。「哪個暖家?」她問。我只好說「個眼暖家」。老女人陰沉地瞥我一眼,抬起胳膊,指著街道旁邊一排藍瓦房。 站在甬道上我大聲喊:「暖姑在家嗎?」 最先應了我的喊叫的,是那條黑爪子老白狗。它不像那些圍著你騰躍咆哮、仗著人勢在窩裡橫咬不死你也要嚇死你的惡狗,它安安穩穩地趴在簷下鋪了乾草的狗窩裡,眯縫著狗眼,象徵性地叫著,充分顯示出良種白狗溫良寬厚的品質來。 我又喊,暖在屋裡很脆地答應了一聲,出來迎接我的卻是一個滿腮黃鬍子兩隻黃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黃色的眼珠子惡狠狠地打量著我,在我那條牛仔褲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撇起,臉上顯出瘋狂的表情。他向前跨一步——我慌忙退一步——,翹起右手的小拇指頭,在我眼前急遽地晃動著,口裡發出一大串斷斷續續的音節。我雖然從八叔的口裡知道了暖姑的丈夫是個啞巴,但見了真人狂狀,心裡仍然立刻沉甸甸的。獨眼嫁啞巴,彎刀對著瓢切菜,按說也並不委屈著哪一個,可我心是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 暖姑,那時我們想得美。蔡隊長走了,把很大的希望留給我們。他走那天,你直視著他,流出的淚水都是給他的。蔡隊長臉色灰白,從衣袋裡摸出一把牛角小梳子遞給你。我也哭了,我說:「蔡隊長,我們等你來招我們。」蔡隊長說:「等著吧。」等到高粱通紅了的深秋,聽說縣城裡有招兵的解放軍,咱倆興奮得覺都睡不穩了。學校裡有老師進縣城辦事,我們托他去人武部打聽一下,看看蔡隊長來沒來。老師去了。老師回來了。老師對我們說:今年來招兵的解放軍一律黃褂藍褲,空軍地勤兵,不是蔡隊長那部分。我失望了,你充滿信心地對我說:「蔡隊長不會騙我們!」我說:「人家早就把這碼事忘了。」你爹也說:「給你們個棒槌,你們就當了針。他是拿你們當小孩哄慫著玩哩,好人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混混畢了業,回家來拉彎彎鐵,別淨想俏事兒。」你說:「他可沒把我當小孩子。他決不能把我當小孩子。」說著,你的臉上浮起濃豔的紅色。你爹說:「能得你。」我驚詫地看著你變色的臉,看著你臉上那種隱隱約約的特異表情,語無倫次地說:「也許,他今年不來後年來,後年不來大後年來。」蔡隊長可真是個儀錶堂堂的美男子啊!他四肢修長,面部線條冷峭,胡楂子總刮得青白。後來,你坦率地對我說,他在臨走前一個晚上,抱著你的頭,輕輕地親了一下。你說他親完後呻吟著說:「小妹妹,你真純潔……」為此我心中有過無名的惱怒。你說:「當了兵,我就嫁給他。」我說:「別做美夢了!倒貼上200斤豬肉,蔡隊長也不會要你。」「他不要我,我再嫁給你。」「我不要!」我大聲叫著。你白我一眼,說:「燒得你不輕!」現在回想起來,你那時就很有點兒樣子了。你那花蕾般的胸脯,經常讓我心跳。 啞巴顯然瞧不起我,他用翹起的小拇指表示著對我的輕蔑和憎惡。我堆起滿臉笑,想爭取他的友誼,他卻把雙手的指頭交叉在一起,弄出很怪的形狀,舉到我的面前。我從少年時代的惡作劇中積累起來的知識裡,找到了這種手勢的低級下流的答案,心裡頓時產生了手捧癩蛤蟆的感覺。我甚至都想抽身逃走了,卻見三個同樣相貌、同樣裝束的光頭小男孩從屋裡滾出來,站在門口用同樣的土黃色小眼珠瞅著我,頭一律往右傾,像三隻羽毛未豐、性情暴躁的小公雞。孩子的臉顯得很老相,額上都有抬頭紋,下齶骨闊大結實,全都微微地顫抖著。我急忙掏出糖來,對他們說:「請吃糖。」啞巴立即對他們揮揮手,嘴裡蹦出幾個簡單的音節。男孩們眼巴巴地瞅著我手中花花綠綠的糖塊,不敢動一動。我想走過去,啞巴擋在我面前,蠻橫地揮舞著胳膊,口裡發著令人發怵的怪叫。 暖把雙手交疊在腹部,步履略有些踉蹌地走出屋來。我很快明白了她遲遲不出屋的原因,乾淨的陰丹士林藍布褂子,褶兒很挺的灰的確良褲子,顯然都是剛換的。士林藍布和用士林藍布縫成的李鐵梅式褂子久不見了,乍一見心中便有一種懷舊的情緒怏怏而生。穿這種褂子的胸部豐碩的少婦別有風韻。暖是脖子挺拔的女人,臉型也很清雅。她右眼眶裡裝進了假眼,面部恢復了平衡。我的心為她良苦的心感到憂傷,我用低調觀察著人生,心弦纖細如絲,明察秋毫,並自然地顫慄。不能細看那眼睛,它沒有生命,它渾濁地閃著磁光。她發現了我在注視她,便低了頭,繞過啞巴走到我面前,摘下我肩上的挎包,說:「進屋去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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