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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貓專業戶(3)


  她以與年齡不相適合的敏捷轉回頭來,對我說:「大響是個好孩子,他發了財,買蜂蜜給我吃,你買毒藥給我吃,想好事,我不吃!前幾年,你們藥耗子,把貓全毒死了,休想啦,休想啦……」

  回家與姑姑說大響的事,姑姑說:「這個瘋子!不是個瘋子也是個魔怪!」

  姑父插言道:「你可別這麼說!大響不是個簡單人物,聽說他在墨河南邊一溜四十八村發了大財!」

  有關大響的傳說如雷貫耳是一九八五年,那時我時來運轉,被招到縣委大院幹部食堂燒開水,婚也結了,媳婦的肚子也鼓了起來,滿心裡盼她生個兒子,可她不爭氣,到底生了個女兒。

  女兒出生後,我告了一個月假,回家侍候老婆坐月子。這些日子裡,大響來過一次,坐在院子裡也不進屋。他比從前有些瘦,但雙目炯炯,言語中更有一些玄妙的味道,但細揣摩,又好像是正常的。他說:「老兄,賀喜,喜從天降!浩浩乎乎乾坤朗朗!沒有工夫煮雞湯,吃耗子在南方,多跑路身體健康,不可能萬壽無疆!送你二百元,給嫂子和侄女添件衣裳。」他把一個紅紙包拍在我手裡,一轉身就走了。我沒及謙讓,就見他那黑黑的身影已溶到遠處的月影裡。一聲柳哨,令人腸斷。我不知這柳哨是不是大響吹的。又隔了幾天,因尋一味中藥,我騎車跑到鄰縣的馬村,那裡有一家大中藥鋪,三個縣都有名。騎到距馬村不遠的一個小莊子,見村裡男女老幼都跌跌撞撞地往村中跑,下車問一聲,說是有一師傅在村中擺開法場,要把全村的耗子拘到池塘裡淹死。心裡一撲愣,立即想到這是大響,便推了車,隨著人群往前擁。將近池塘時,早望見紅男綠女,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垂柳樹下,站著一瘦高個子男人,披一件黑斗篷,蓬鬆著頭髮,恰如一股嫋嫋的青煙。我把草帽拉低,遮住眉頭,支起自行車,擠進人圈裡,把頭影在一高大漢子背後,生怕被大響瞧見。

  起先我想這人也未必就是大響,他的眼神時而渙散,時而凝結,渙散時如兩池星光閃爍,凝結時則如兩坨青水冷氣,仿佛直透觀者肺腑;我才覺得他必定是大響。因為他不管目光渙散還是凝結,那種我極端熟悉的謎一般的愚蠢或殘酷的微笑始終掛在臉上。他的身後,蹲著八隻貓。

  好像是村裡的村長一類的人物——一個花白鬍子的老漢走到大響面前,啞著嗓子說:「你可要盡力,拘出一匹耗子,給你一塊錢,晌午還管你一頓好煙好菜;拘不出耗子嘛……這裡離派出所並不遠,前天還抓走了一個跳大神的婆子呢!」

  大響也不說什麼,只是更加強烈了那令人難以忘卻的笑容。花白鬍子退到人堆裡。大響從貓後提起一面銅鑼,用力緊敲三響,鑼聲慘厲,銅音嗡嗡,不知別人,我的心緊縮起來,更直著腰看大響。他赤著腳,那黑袍上畫著怪紋,數百根老鼠的尾巴綴在袍上,袍袖擺動,鼠尾嚓嚓啦啦細響。他提著銅鑼,緊急地敲動,邊敲鑼身體邊轉動起來。黑袍張開,像巨大的蝙蝠翅膀。群貓也隨著他跳動起來,它們時而雜亂地跳,時而有秩序地跳,但無論雜亂無章還是秩序井然,那只我從關東帶回來的山貓無疑始終充當著貓群的領袖。兩年不見,它長大了許多,只是從它的格外尖銳的耳上,從它那些纏繞周身的格外鮮豔奪目的黑色條紋上,我才能認出它。它的身體比那七匹貓要大,正應了老關東客「比貓大點,比狗小點」的話。我總覺得群貓臉上,尤其是山貓臉上的表情與大響臉上那微笑有著密切聯繫,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共同的、互通的,同屬￿一個尚未被人類完全認識的因而也就是神秘的精神現象的艨朧範疇。

  貓們的跳躍舞蹈協調一致時,就好像八顆圍繞著大響旋轉的行星。陽光燦爛,照耀著光亮的貓皮,垂柳吻著生滿青萍的池塘,蜻蜓無聲地滑翔。貓的身體都拉得很長很細,八貓首尾連接,宛若一條油滑的綢緞。

  大響與群貓旋轉舞蹈,約有抽兩袋旱煙的工夫,眾人正看得眼花繚亂時,鑼聲停了,人與貓俱定住不動,好像戲臺子上演員的亮相。天氣燥熱,大響臉上掛著一層油光光的汗。大家都不錯眼珠地盯著他,他嘴裡振振有詞,語音含糊,聽不清什麼意思,兩條潔白的泡沫掛在他的嘴角上。定住的貓在他的「咒語」中活動開來,貓嘴裡發出疹人的叫聲,貓腿高抬慢落,徘徊行走,八匹貓好像八個足登厚底朝靴在舞臺上走過場的奸臣。

  群眾漸漸有些煩惱,毒辣的太陽曬著一片青藍的頭皮,煩惱是煩惱,但也沒人敢吱聲。我私下裡卻為大響擔憂起來,全村的耗子難道真會傻不棱登地前來跳塘?

  忽然,貓叫停止,八匹貓在大響身前一字兒排開,山貓排在最前頭,俱面北,弓著腰,尾巴旗杆般豎起,鬍鬚爹煞,嘴巴裡呼呼地噴著氣,貓眼發綠,細細瞳仁直豎著,仿如一條條金線。我的汗馬上變得又冷又膩,眼前幻影重重,耳朵裡鐘鼓齊鳴,恍惚中見群馬奔馳在塞外的冰冷荒漠上,枯黃的羊兒在衰草中逃竄……趕忙晃頭定神,眼前依然只有八匹發威的貓。大響從腰裡掏出一支柳笛,嘟嘟地吹起來,笛聲連續不斷,十足的悽楚嗚咽之聲。斜目一看,周圍的觀眾都緊縮著頭頸,臉上掛著清白的冷汗珠。不知過了幾多時光,人背後響起一片嘈雜聲,笛聲忽而高亢如秋雁嘹唳,群貓也大發惡聲。有人回頭,喊一聲「來了」,人群便豁然分開,裂開一條通衢大道,數千匹老鼠吱吱叫著,大小混雜,五色斑駁。蜂擁而來。眾人都不敢呼吸,身體緊縮,個個矮下一截。大響閉著眼,只管吹那柳笛,群貓毛髮戧立,威風大作,逼視著鼠群。鼠們毫不驚懼的樣子,一個個呆頭呆腦,爭先恐後地跳到池塘裡去,池塘裡青萍翻亂,落水的老鼠奮力遊動著,把青萍覆蓋的水面上犁出一條條痕跡。後來都沉下去,掙扎著,露出紅紅的鼻尖呼吸,又後來,連鼻尖也不見了。

  柳笛聲止,群貓伸著懶腰徘徊,大響直立在烈日下,低著頭,好像一棵枯萎的樹。

  灣水平靜,眾人活過來,但無有敢言語者。村裡管事的花白鬍子蹣跚到大響面前,叫了一句「先生」,大響睜開眼,嫣然一笑,幾乎笑破我的心。

  我騎著自行車疾速逃走,渾身空前無力,尋了一塊花生地,便扔下車子,不及上鎖,一頭栽倒,沉沉睡去。醒來時紅日已平西,近處的田疇和遠處的山影都如被血塗抹過,稼禾的清苦味道直撲鼻孔,我推車回家,回想上午的事,猶如一場大夢。

  回到縣裡後,我見人就說大響的奇能,起初無人相信,後來見我說得有證有據,也就半信半疑起來。

  初冬時,鄰縣的領導向我們縣裡領導問起大響的事,縣委莫書記很機智地做了回答。

  莫書記到伙房裡找我,瞭解大響的情況,我把我知道的有關大響的一切都說了。

  大響成了名人,市里有關部門也派人前來調查。這樣張張揚揚地過去了半年。

  麥收的時候,縣糧食局一號庫老鼠成災,準備請大響來逮鼠。消息很快傳開,市電視臺派了記者來,帶著錄像器材,省報也派了記者來,帶著照相機和筆,據說有幾位很大的領導也要來觀看。

  那天上午,一號糧庫的防火池裡貯滿清水,池旁排開一溜桌子,桌子上鋪了白布,白布上擺著香煙茶水。縣裡領導陪著幾個很有氣派的人坐在那兒抽煙喝茶。

  半上午時,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進院子,大響從車裡鑽出來。他穿著一雙皮鞋,一件藏青的西服掛在身上,顯得十分彆扭。我尋找著他臉上那謎一般的微笑。

  從轎車裡把八匹貓弄出來就費去了約十分鐘,貓們顯得十分煩躁,尤以山貓為甚。

  總算開場了,記者把強光燈打在大響的臉上,那微笑像火中的薄紙一樣顫抖著。強光燈打在貓臉上,貓驚恐地叫起來。

  表演徹底失敗。我聽到一片罵聲。

  水池旁一個戴眼鏡的人站起來,冷冷地說:「徹頭徹尾的騙局!」然後拂袖而去。

  莫書記急忙追上去,臉上一片汗珠。

  我的臉上更是一片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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