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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貓專業戶(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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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家是生產隊過去的記工房,被他買了。房有四間,土牆,木格子窗,房上有三行瓦,兩行瓦藍色,一行瓦紅色。兩隻大貓臥在他的炕上,三隻小貓在炕上遊戲。土牆上釘著幾十張老鼠皮。他枕頭邊上擺著一本書,土黃色的紙張,黑線裝訂,封面上用毛筆寫著幾個笨出的黑字:旭鼠催貓。我好奇地翻開書,書上無字,卻畫著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紋。也許別的頁上有字,我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那些花紋,他就把書奪走了。他厲聲呵斥我:「你不要看!」 我的臉皮稍稍紅了一下,自我感覺如此,訕訕地問:「什麼破書?還怕人看。」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摩挲著那本書道:「這是俺爹的書。」 「是你爹寫的?」 「不是,是俺爹從吳道士那裡得的。」 「是守塔的吳道士?」 「我也不知道。」 那座塔我知道,磚縫裡生滿了枯草,幾十年都這樣。道士住塔前的小屋裡,穿一襲黑袍,常常光著頭,把袍襟掖在腰裡,在塔前奮力地鋤地。 「你可別中了邪魔!」我說。 他咧咧嘴,臉上掛著那愚蠢與殘酷的微笑。他把書放在箱子裡,鎖上一把青銅的大鎖,嘴裡咕噥著什麼,五隻貓都蹲起來,弓著腰,圓睜眼看著他的嘴。 我的背部有點涼森森的,耳朵裡似乎聽到極其遙遠的山林呼嘯聲,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就聽到啪嗒一聲響,見一匹雪白的紅眼大鼠從梁上跌下來,跌在群貓面前,呆頭呆腦,身體並不哆嗦。白鼠的臉上似乎也掛著那愚蠢又殘酷的笑容。 大響捉著鼠,端詳了半天,說:「放你條生路吧!」嘴裡隨即嘟噥了幾句,貓們放平了腰,懶洋洋地叫了幾聲,老貓臥下睡覺,小貓咬尾嬉鬧。那紅眼白毛鼠頓時有了生氣和靈氣,從大響手裡嗖地跳下,沿著牆,哧溜溜爬回到梁頭上去,陳年灰土紛給落下,嗆得我鼻孔發癢。 我當時有很大的驚異從心頭湧起,看著大響臉上那謎一般的微笑,更覺得他神秘莫測。一時間,連那些貓,連那土牆上貼著的破舊的佈滿灰塵的年畫,都仿佛通神通鬼,都睜了居高臨下、超人智慧的眼睛,在暗中看著我冷笑。 「你搞的什麼鬼?」我問大響。 大響趕走那微笑認真地對我說:「夥計,人家都在搞專業戶掙大錢,咱倆也搞個專業戶吧!養貓。」 養貓專業戶!養貓專業戶!這有趣而神秘怪氣十足又十分正常富有吸引力的事業。 「聽說你從關東帶回來一隻小山貓?」他又一次問。 晚上我就把小山貓送給了大響,他興奮得一個勁搓手。 我到姑姑家去喝酒。 姑父三盅酒進肚,臉就紅了,電燈影裡,一張臉上閃爍著千萬點光明。他把我的酒盅倒滿,又倒滿了自己的盅,把酒壺放在「仙人爐」上燎著,清清桑子,說:「大侄子,一眨巴眼,你回來就一個月了,整天東溜西溜,不幹正事,我和你姑姑看在眼裡,也不願說你。你也不小了,天天在這裡吃飯,我和你姑即便不說什麼,只怕左鄰右舍也要笑話你!現在不是前二年啦,那時候村裡養閒人,遊遊逛逛也不少拿工分;現如今村裡不養閒人,不勞動不得食。我和你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是分幾畝地種還是出去找個事掙錢?」 我的心有點淒涼,喝了酒,說:「姑父,姑姑,我一個大小夥子,自然不能在你家白吃乾飯!雖說是要緊的親戚,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就是在爹娘家裡,白吃飯不幹活也不行。吃了你們多少飯,我付給你們錢。」 姑姑說:「你姑父不是要攆你,也不是心痛那幾頓飯。」 我說:「明白了。」 姑父卻說:「明白就好,就怕糊塗。你打的什麼譜?」 我說:「這些日子我跟大響商量好了,我們倆合夥養貓。」 紙糊的天棚上,老鼠嚓嚓地跑動著。 姑父問:「養貓幹什麼?」 我說:「村裡老鼠橫行,我和大響成立一個養貓專業戶,賣小貓,出租大貓……」 我正想向姑父講述我和大響設想的大計劃時,姑父冷笑起來。 姑姑也說:「哎喲我的天!你怎麼跟那麼個神經病搞到一堆去胡鬧?大響是給他爹那個浪蕩梆子隨職,你可是正經人家子女。」 姑父諷刺道:「有千種萬種專業戶,還沒聽說有養貓專業戶!你們倆還不如合夥造機器人!」 姑姑說:「我和你姑父替你想好了,讓你一頭紮到莊稼地裡怕是不行,當過兵的人都這樣。喇叭裡這幾天一個勁兒地叫,縣建築公司招工,壯工一天七塊錢,除去吃喝,也剩三五塊,你去幹個三年兩載,賺個三千兩千的,討個媳婦,就算成家立了業,我也就對得起你的爹娘啦!」 我又見了大響,把準備去建築公司掙錢不能與他養貓的事告訴他,他很冷淡地說:「隨你的便。」 以後我就很難見到大響的面了。建築公司放假時我回家去探望過大響,那兩扇破門緊鎖著,門板上用粉筆寫著一行大字:養貓捕鼠專業戶。旁有小字注著:捉一隻鼠,僅收酬金人民幣一元整。鐵將軍把著門,這老兄不在。但我還是吼了幾聲:「大響!大響!」院子裡一片回聲,好像在兩山之間呼喚一樣。我把眼貼到門扇上往裡望,院裡空蕩蕩的,低窪處存著夜雨的積水,那匹我曾見過的白耗子在院裡跑,牆上釘著一片耗子皮。 大響的鄰居孫家老太太迎著我走過來,一頭白髮下有兩點磷火般的目光閃爍。她拄著一隻花椒木拐杖,幹幹的小腿上裂著一層白皮。她問:「您是請大響拿耗子的吧?他不在。」 「孫大奶奶,我想找大響耍耍,我是老趙家的兒子,您不認識我?」 老太太一隻手拄定拐棍,一隻手罩在眉骨上方,打量著我,說:「都願意姓趙,都說是老趙家的兒子,『趙』上有蜂蜜!有香油?」 我立刻明白,這老太太也老糊塗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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