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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艇(2)


  七老媽說:「說什麼昵?說什麼呢?解放前,我去南山要飯,天寒地凍,石頭都凍破了。天上下著鵝毛大雪,刮著刀子一樣的小東北風,我一手領著一個孩子,懷裡抱著一個孩子,一步步往家裡走。臘月二十二,眼見著就過小年啦。長工短工都往家裡奔。孩子們凍得一個勁兒地哭,我也走不動了。走到了一個村莊,尋了個磨屋住下來。破屋強似露天地。孩子們不哭了。從面口袋裡摸出地瓜幹子來,咯嘣咯嘣地吃。後半夜,我覺得肚子不大好,就讓兩個大孩子到人家草垛上拉把乾草,孩子拉草沒回來,俺那個小五就落了地。孩子們見我滿身的血,嚇得又哭又叫。有一個好心的大哥進來看了看,回家端了一盆熱湯來,讓俺娘兒們喝了。我說,好心的大哥,俺一輩子忘不了你……」

  方家七老媽每逢說到磨房生孩子這一段時,必定要掩著鼻子哭。台下心軟的娘們兒也跟著唏噓。

  隊長振臂高呼:「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人們雜七拉八地跟著呼叫:「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方家七老媽一說起她在磨屋裡生孩子的事就沒完沒了。反過來說一遍,正過來又說一遍。憶苦飯香氣撲鼻,勾得我饞涎欲滴。我不知道別人,我只知道我恨不得有支槍把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方家七老媽從臺上打下去。

  隊長也分明是不耐煩了,他打斷七老媽的車軲轆話,說:「七老媽,說說以後的事吧!」

  七老媽抬起襖袖子擦擦眼睛,把懷裡的孩子往上撮撮,迷茫著眼說:「後來怎麼樣呢?後來怎麼樣啦?後來就好了,後來共產黨來了,共產黨來了,共產共妻,共房子共地……」

  隊長跑上臺,架著方家七老媽的胳膊,說:「老媽老媽,您下去歇歇吧,歇歇就吃憶苦飯。」

  方家七老媽橫著眼說:「就是為著這頓憶苦飯,要不誰跟你嘮叨這些陳茄子爛芝麻的破事!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這頓憶苦飯啦!」

  大鍋揭開了,人們都圍上去。

  隊長和保管員每人手持一柄大鏟子,往人們的碗裡鏟憶苦飯。隊長的眼被蒸氣燙得半睜半閉。隊長說:「受苦受難的窮兄弟們,多吃點,多吃點,吃著憶苦飯,想起過去的苦……」

  根本不用隊長囑咐。隊長也知道,要不還用他親自掌勺分配。方家七老媽生著兩隻藍色的眼睛,像天真的小狗一樣的藍眼睛。她有兩個癖好,一是吮頭髮,二是舔煤油。

  飛艇紮在河堤上那天早晨,母親很早就把我和姐姐喊起來了。我們去南山討飯必須早走。「南山」,是我們對我們村南四十裡外一系列村莊的統稱。那裡鬼知道為什麼富裕,與我們這裡相比那裡好像天堂。南山的人能吃上地瓜幹。

  姐姐去南山討飯前,進行著複雜的準備工作。

  她梳頭,洗臉,照鏡子。她對著鏡子用剪刀刮著牙齒上的黃垢,刮得牙齦上流紅血。她還往臉上抹雪花膏。我承認姐姐經過一番收拾是很好看的大姑娘。母親每每訓她:「拾掇什麼,是去討飯,又不是讓你去走親戚!」我同意母親的觀點。姐姐反駁道:「討飯怎麼啦?蓬頭垢面,誰願意施捨給你!」我同意姐姐的觀點。

  我們一出村頭,就看到飛艇從南邊飛出來了。太陽剛出,狀如盛糧食的大囤,血紅的顏色,洇染了地平線和低空中的雲彩。遍野的枯草莖上,掛著刺刺茸茸的白霜。路上龜裂著多叉的紋路。飛艇在很遠的地方發出過一陣如雷的轟鳴,在原野上滾動。臨近我們村莊時,卻突然沒有了聲息。那時候我們都站在村頭那條通向南山的灰白道路上,我們挎著討飯籃,拄著打狗棍(嚇狗棍,絕對不能打人家的狗),看到銀灰色的飛艇從幾百米的空中突然掉下來,掉到離地五六十米高時,它斜著翅膀子,哆哆嗦嗦往前飛,不是飛,是滑翔!我聽到飛艇的肚子裡劈哩哢啦地響著,兩股濃密的黑煙從飛艇翅膀後冒出來,拖得很長,好像兩條大尾巴。飛艇擦著路邊的白楊樹梢滑過去,直撲著我們的村莊去了。雖然機器不響,但仍然有尖利的呼嘯,白楊樹上的枯枝嚓啦啦響著,樹上的喜鵲和烏鴉一齊驚飛起來。強勁的風翻動著我們破爛的衣衫。方家七老媽前走走,後倒倒,好像隨時要倒地。飛艇像一個巨大的陰影一掠而過。飛艇的巨大的陰影從地上飛掠而過。我們都膽戰心驚,每個人都表現出了自己的最醜陋的面容。連姐姐的搽過雪花膏的臉蛋也慘不忍睹。姐姐驚愕地大張著嘴巴,額頭上佈滿橫一道豎一道的皺紋。我是期望著飛艇降落到我們村莊裡去的,但是它偏不,它本來是直沖著我們的村莊紮下去了,它的肚皮拉斷了方六老爺家一棵白楊樹的頂梢,一顆像軋場的碌碡那麼粗的、烏溜溜閃著藍光的、屁股上生著小翅膀的可愛的玩意兒掉在我們生產隊的打穀場上。後來才知道那是顆大炸彈。飛艇拉斷了一棵樹,又猛地昂起頭,嘎嘎吱吱地拐了一個彎,搖搖晃晃,哆哆嗦嗦,更像個醉鬼,掉頭向東來了。飛艇的翅膀上塗滿了陽光,好像流淌著鮮血。這時它飛得更低了,速度也更快,體形也更大,連飛艇裡的三個人都能看清楚,他們的臉都是血紅的。飛艇的巨翅像利劍一樣從我們頭上削過去,我們都捂住腦袋,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一個人感到自己的頭顱是安全的。

  方家七老媽雙腿羅圈,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懷裡的孩子像老貓一樣叫起來。我也許是帶頭,也許是跟隨著眾人抱頭鼠竄。我們的嘴裡都不由自主地發出怪聲,準確地形容應該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叫花子在黑色的機翼下,在死神的黑色翅膀下鬼哭狼嚎。我們有的挎著討飯籃子,有的扔掉了討飯籃子;有的拖著打狗棍,有的扔掉了打狗棍。這時,我們聽到身後一聲巨響。

  方家七老媽是眼睜睜地看到飛艇紮到河堤上去的。我們村東二百米處就是那條沙質的高大河堤,河堤上生著一些被饑民剝了皮的桑樹。飛艇一出村莊就低下了頭,尖銳的風聲像瘋狼的嚎叫,卷揚起地上輕浮的黃土。飛艇半邊是藍色半邊是紅色。七老媽親眼看到飛艇的腦袋緩緩地鑽進河堤。河堤猛地升高一段,黑色的泥土像一群老鴰飛濺起來。

  飛艇的腦袋是怎樣緩緩地鑽進河堤裡去的,方家七老媽親眼看見了但無法表述清楚。根據她說的,根據她描繪飛艇的腦袋緩緩鑽進河堤裡去時她臉上表現出的那種驚愕的、神秘的色彩,大概可以想像到就像我親眼看到一樣:飛艇的粗而圓的腦袋,緩慢地、但卻非常有力地鑽進河堤上,好像氣功大師把運足了氣的拳頭推在一攤稀泥上。當時太陽很大很紅,飛艇的粗大的頭顱上塗著一層天國的莊嚴光輝,它一鑽進河堤,河堤立刻就拱起了腰,在那一瞬間河堤上起了一個沙土的弧橋。河堤像一條巨蛇猛地拱起了背。後來大塊小塊的泥沙用非常快的速度、但看起來非常緩慢地飛到空中去,直線飛上,弧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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