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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窨子(4)


  五叔說:「老於,這趟去北海又碰上什麼稀罕事兒沒有?」

  老於說:「有啊,渤海裡有一條大船翻了,死了無數的人。海灘上有一條大鯨魚擱了淺,是一個撿小海的小閨女先看到的,她回家去叫來人,人們就用刀、斧、鋸把那條大魚給搶了,剩下一條大骨架子,像五間房子那麼高,那麼長。」

  五叔驚歎地伸伸舌頭,說:「真不小。」

  小軲轆子說:「你沒掰根魚刺回來?」

  老於說:「我想掰,可是等我去時,骨頭架子旁邊已經派上了崗哨,四個兵站著個四角,槍裡都上了頂門火兒。」

  「當兵的要那魚骨幹什麼?」五叔問。

  「用處大著呢!」於大身說,「飛機上有一個零件,必須得用鯨魚骨頭做,換了金子也不轉,全世界都在搶呢!」

  「噢,怪不得哩!」五叔恍然大悟地說。

  「得了,你別瞎吹了!」小軲轆子站起身來說。

  五叔問:「還沒多大工夫呢,這就要走?」

  小軲轆子說:「不走,去撒尿呢。」

  小軲轆子出窨子時,一股冷風從窨子口灌進來,推得燈火前俯後仰。我已把半隻草鞋編好了。在父親的座位後,放著我們爺倆半個月來的勞動成果,三十幾雙大大小小的草鞋。父親讓我明兒去趕馬店集,不知五叔去不去,我心裡不願跟五叔一塊去,我一個人去,可以「貪污」幾毛賣鞋錢。今年過年,我一定要買一些大「炸炮」,這種炮摔、擠、壓、砸都會響,插在熟地瓜裡扔給狗,狗一咬,啪一聲就炸了,『就把狗牙全炸掉了。李老師家的兒子李東,家裡有錢,口袋裡滿滿的都是炸炮。去年冬天,我還在學校裡,下了課冷啊,我們幾十個男孩都貼在牆邊,排成一行「擠大兒」,從兩頭往中間拼著命擠,一邊擠一邊叫:「擠擠擠,擠擠擠,擠出大兒要飯吃,」擠得滿身是汗。中間的人被擠出來,趕緊跑到兩頭再往裡擠。破棉襖在磚牆上磨得嗞棱嗞棱響。大人們最反對小孩「擠大兒」啦。擠呀擠,擠呀擠,只聽得中間呼通一聲響,李老師的兒子李東的衣袋裡先冒煙後冒火,李東被炸翻在地。擠完了大兒再接著上課,教室裡像冰一樣涼,我們的棉襖上都快出霜了。

  又一陣冷風灌進來,燈火照樣動亂一陣。小軲轆子結紮著腰帶走進來,嘴裡哧哧地響著,說:「冷,真冷。」

  蓋窨子口的草簾子又響了,冷氣又灌進窨子,老於喊:「是誰?快蓋好簾子,就這麼點熱乎氣,全跑光了。」

  彎著腰走進來一個人,兩隻小眼像黑豆似的,下巴上稀稀拉拉地生著十幾根黃鬍子。

  「老薛,又來刮我們?」五叔說。

  是賣花生、煙捲的薛不善,他提著一個竹籃子,籃子裡有半籃炸花生,三五盒皺巴巴的煙。籃子裡放著一杆小秤。他說:「給你們送點點心來,光賺不花,活著還有什麼勁?五哥六哥軲轆子老於,每人稱上半斤,香香口,再有一天就過年了,該吃點了。」他說話尖聲尖氣,像個女人。

  薛不善把花生用手抓起,又讓花生慢慢地往籃裡落,花生打得花生劈劈地響。

  「多少錢一斤?」五叔問。

  「老價,五毛。」薛不善說,「今夜裡劉家的窨子裡、二馬家的窨子裡都買了不少,連王大爪子那個鐵公雞都買了半斤花生一盒煙,要是信著賣,早就賣光了。這半籃花生幾盒煙,我是給你們留的。全村的窨子裡,都比不上這窨子裡有錢,五哥六哥是快手,一個頂一個半,老于錢來得順,小軲轆子更甭說了。」

  於大身說:「你甭油嘴滑舌啦,壓壓價,就買你點。」

  薛不善說了半天,終於同意四毛五一斤花生。老于掏出五毛錢,薛不善稱出一斤花生,倒在老於的帽子裡。薛不善說沒零錢找,找給五根煙捲,每人一根。我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心裡感到興奮,吸著煙,強忍著中咳嗽。老於端著帽子頭,把花生分了,大家珍惜地吃著,不知說點什麼好。

  老於說:「薛不善,你老婆的雀盲眼還沒治好嗎?」

  老薛說:「四十歲的人啦,治什麼。」

  小軲轆子問:「老薛,雀盲眼到了夜裡什麼都看不清嗎?」

  老薛說:「影影綽綽地能看清人影,分不清楚就是了。」

  五叔說:「那夜裡也做不成針線活了?」

  老薛說:「有什麼針線活做!」

  老於說:「薛不善,你夜裡出來放心?要是有人摸進去,學著你這女人嗓子,還不把你老婆給弄了?」

  老薛說:「弄了?我老婆隔十裡就能聞出我的味來。」

  五叔說:「你去買兩套羊肝給她吃吃看,羊肝養眼。」

  老薛說:「那是莊戶人吃的東西嗎?」

  五叔說:「你別不信,偏方治大病。我聽俺爹說,那一年郭家官莊郭莊主腳背上生了一個瘡,百藥無效,後來來了一個串街郎中,那郎中說,你去抓十隻螞蚱來,搗成醬,糊到瘡上,包你好。郭莊主半信不信的,去草裡抓來十隻螞蚱,用兩塊石片搗爛了,糊到瘡上,第二天就消了腫,第三天就收了口。第四天那郎中又來了,郭莊主請郎中到家裡喝酒,喝著酒,那郎中說,這是個百草瘡,螞蚱吃百草,一物降一物,所以靈了。」

  我從前還聽五叔講過一個類似的故事,說一個人脖子上生了一個瘡,奇癢難挨,百藥無效,後來來了個郎中,抓了一攤熱牛屎糊到那人脖子上,從瘡裡立刻鑽出了成百上千的小「屎殼郎」,那是個「屎殼郎瘡」。五叔是輕易不講故事的,除非特別高興的時候。

  薛不善尖聲尖氣地說:「你們忙著,忙著,我去別家的窨子裡轉轉去。」

  花生還沒吃完,大家都緊著吃。一會兒就吃完了,大家用手捏著花生皮,用眼瞅著花生皮,久久不願離開。余香滿口。燈火直挺挺的,格外明亮地照著濕漉漉的洞壁。秫秸上的水珠像眼淚一樣掛著,總也不落下來。從頭上傳來冬夜靜寂的風聲,一陣大一陣小,河裡冰層給凍裂了,喀喇喇一片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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