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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窨子(2)


  窨子口的草簾子響動,我知道一定是小軲轆子來了。隔了一會兒簾子又響,我知道是於大身來了。

  小軲轆子是個光棍,有人說他快四十歲了,他自己說二十八歲。有人說他掙的錢有一半花在西村一個寡婦身上,他也不反駁。有人勸他把那寡婦娶了,他說:偷來的果兒才香呢。一人冬,他不出遠門,白日裡挑著家什在周圍的村裡轉轉,夜裡就來蹲窨子。他沒有窨子不能活,窨子裡沒他也難過。我真怕白天,白天窨子裡只有嚴肅的爹、羞怯的五叔、聾子六叔,有時也許有幾個閑漢來,都不如小軲轆子和於大身精彩。我盼望著天黑。

  於大身是個蝦醬販子,身上總帶著一股腥味。他有一條扁擔,又長又寬,暗紅的顏色,光滑得能照人影。于大身販蝦醬全靠著拉洋車練出來的好腿和這條好扁擔。他身個中等,人也不是太結實的樣子,但傳說他挑著二百斤蝦醬一夜能走一百五十裡路。好漢追不上挑擔的。於大身的扁擔顫得好,顫得像翅膀一樣,扁擔帶著人走不快也得快。於大身下窨子不如小軲轆子經常,他賣完一擔蝦醬,必須趕夜路再去北海挑。他的蝦醬從不賣給本鄉人,有人要買,他就說:「別吃這些髒東西,屎呀尿呀都有。」有人說他一百斤蝦醬能賣出二百斤來,一是加水,二是加鹽。本鄉人吃不到他的蝦醬,大概是他不願坑騙鄉親吧?其實一樣,他不在本鄉賣,本鄉人就買外鄉蝦醬販子照樣加水加鹽的蝦醬吃。

  於大身五十多歲了,年輕時在青島碼頭上混,什麼花花事兒都經過。他有時在窨子裡講在青島逛窯子的事,講得有滋味,小軲轆子昕得入神,口水一線線地流出來。我低著頭聽,生怕漏掉一個字,生怕別人知道我也在聽,而且還聽得很懂。父親有時也加入這種花事的議論中去,出語粗穢;我心中又愧又噁心,好像病重要死一樣。我不敢承認某些嚴酷的事實。想像別家的女人時,有時是美妙的,但突然想到自家的女人時,想到所有的人都是按著同樣的步驟孕育產生,就感到神聖和尊嚴都是裝出來的。

  我想得出神人化的時候,父親在我身旁就會厲聲喝一聲:「心到哪裡去了?快編!」

  於大身還說過一件趣事呢,他說他有一年去夏莊鎮賣蝦醬,從木貨市南頭宋家巷子裡,出來一個吊眼睛高身條的半大腳女人,臉上搽胭脂抹粉,衣裳上灰塵不染,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善物c那女人要買蝦醬,他把挑子挑過去。女人揭開桶,舀了點蝦醬聞了聞,說:「賣蝦醬的,你往桶裡撒尿了吧?怎麼臊乎乎的?」旁邊幾個人哧哧地笑。於大身不知厲害,罵道:「臭娘兒們,我往你嘴裡撒了尿。」女人白粉裡漲出張紫臉來,紫臉上鑲著藍眼,破了口大罵。巷子裡湧出一群群看熱鬧的人,沒人敢上去勸那女人。於大身知道碰上難纏的角色了,想軟下來又怕丟面子,就緊一句慢一句地與那女人對罵。看客愈多那女人愈精神。精神到熱火頭上,於大身說,可了不得了!只見那女人把雙手往腰裡抄去,唰地抽出褲腰帶,搭在肩膀上,把褲子往下一褪,世上的人都不敢睜眼。女人翹著屁股,在兩個蝦醬桶裡各撒了半泡尿。女人走了,於大身傻了眼。後來,過來一個人,拍拍他的肩頭,說:「小夥子,你闖下大禍了!你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有名的『大白鵝』啊,這個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上她的炕,她要是想毀你,歪歪嘴巴就行了。」於大身大驚失色,那人說:「夥計,不要慌,我這裡有一條計,只要你豁出去面皮,保你平安無事,還要交上好運。」那人把嘴附到於大身耳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那天於大身說到這裡時,就像猛醒似的說:「喲,光顧了說話了,忘了時辰,我今天夜裡還要去北海挑蝦醬哩!」

  眾人拉著他不讓走。

  小軲轆子說:「老於頭,你別賣關子,快說快說。」

  五叔不緊不慢地說:「老於,說完吧,一條什麼計?」

  於大身掙脫小軲轆子扯著他的衣服的手,求饒似的說:「小軲轆子,行行好,放了我吧,這件事麻纏多著呢,沒有半夜說不完,走晚了我就趕不上時辰了,你不知道北海那邊的規矩,販蝦醬的人多著呢,日頭冒紅時我要是攆不進去,就得在北海待三天。那邊,可不是人能多待的地方。」

  六叔停下手中的活,用震破天的嗓門問:「你們,爭什麼?跟我說說。」

  大家都被驚住了,以為他發了火,但一看他臉上那表情,馬上就明白了,於是都懶手懶腳地笑笑。聾六叔不甘心,把耳朵送到我嘴邊,大聲問:「你們爭什麼呢?」我大聲喊:「往蝦醬裡撤尿!」不知他聽清了沒有,大概是聽清了,我把嘴從他耳朵上摘下來,他連連點頭,滿臉是笑,土黃色的眼珠子在燈火下發出金子般柔和的光芒。他說:「老於這傢伙,一肚子壞水,這傢伙……」

  小軲轆子說:「老於,放你走,下次回來可要接著說。」

  老於說:「一定一定。」

  老於彎著腰往窨子口走,走幾步又回頭說:「小軲轆子,把你跟西村小寡婦那些玩景說給老五他們聽聽,長長的大冬夜。」

  小軲轆子說:「老臊棍子,到北海去找你的相好的吧。」

  爹咳嗽著說:「軲轆子,那小寡婦家產不少,你可緊著點去,別讓別人把她弄了去。」

  小軲轆子長歎一聲,說:「老爹,你侄子我尖嘴猴腮,不是個擔福氣的鬼,人家要改嫁了。」

  「嫁給誰?」爹問。

  「還不是老柴那個狗雜種!」

  「老柴五十多歲啦,能娶二十五歲的小寡婦?」爹有些疑惑。

  「這有什麼稀罕。她也是被她那些大伯小叔子欺負怕了,嫁給老柴就沒人再敢動她,老柴的兒子升了縣長了。」小軲轆子說。

  爹說:「她也有她的主意。兒子升了縣長,老柴就是縣長的爹,她嫁給老柴,就是縣長的娘,不管親不親,都在那個份上。」

  五叔說:「就是。女人就是狗,誰喂得好她就跟誰走。」

  爹說:「軲轆子,老輩子說『勸賭不勸嫖』,但還是要提你個醒。你跟那女人有交情,一個被窩裡打過滾,乍一離了,心裡不會死。要是她嫁了個平頭百姓,你盡可以去吃點偷食,她嫁了縣長的爹,就是有身份的人了,你去偷她就是偷縣長的娘,縣長知道了……你加著點小心,小夥子!」

  小軲轆子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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