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短篇小說集 >  上一頁    下一頁
枯河(3)


  母親卻兇狠地罵:「鱉蛋!你還哭?還挺冤?打死你也不解限!」

  母親戴著銅頂針的手狠狠地抽到他的耳門子上。他幹嚎了一聲。不像人能發出的聲音使母親愣了一下,她彎腰從草垛上抽出一根幹棉花柴,對著他沒鼻子沒眼地抽著,棉花柴嘩啷嘩啷地響著,嚇得牆頭上的麻雀像子彈一樣射進暮色裡去。他把身體使勁倚在牆下,看著棉花柴在眼前劃出的紅色弧線……

  村子裡一聲瘦弱的雞鳴,把他從迷蒙中喚醒。他的肚子好像凝成一個冰坨子,周身都冷透了,月亮偏到西邊去了,天河裡佈滿了房瓦般的浪塊。他想翻身,居然很輕鬆地翻了一個身,身體像根圓木一樣滾動著。他當然不知道他正在滾下一個小斜坡,斜坡下有一個可憐巴巴的紅薯蔓垛。紫勾勾的薯蔓發著淡淡的苦澀味兒,一群群棗核大的螢火蟲在薯蔓上爬著,在他眼睛裡和耳朵裡飛著。父親搖搖晃晃地來了,母親舉著那棵打成光杆的棉花柴,慢慢地退到一邊去。

  「滾起來!」父親怒吼一聲。他把身體用力往後縮著。

  他把身體用力往後縮著,紅薯蔓刷拉拉響著。月亮遍地,河裡凝結著一層冰霜,一個個草垛如同碉堡,淩亂擺佈在河上。甜腥的液體又沖在喉頭,他不由自主地大張開嘴巴,把一個個面疙瘩一樣的凝塊吐出來。吐出來的凝塊擺在嘴邊,像他曾經見過的貓屎。他怕極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出現了。

  那是一個眉毛細長的媳婦,她躺在一張葦席上,臉如紫色花瓣。旁邊有幾個人像唱歌一樣哭著。這個小媳婦真好看,活著像花,死去更像花。他是跟著一群人擠進去看熱鬧的,那是一間空屋,一根紅色的褲腰帶還掛在房梁上。死者的臉平靜安詳,把所有的人都不放進眼裡。大隊裡的紅臉膛的支部書記眼淚汪汪地來看望死者,眾人迅速地為他讓開道路。支部書記站在小媳婦屍身前,眼淚盈眶,小媳婦臉上突然綻開了明媚的微笑。眉毛如同燕尾一樣剪動著。支部書記一下子化在地上,渾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體。人們都說小媳婦死得太可惜啦。活著默默無聞的人,死後竟能引起這麼多人的注意,連支部書記都來了,可見死不是件壞事。他當時就覺得死是件很誘人的事情。隨著雜亂的人群走出空屋,他很快就把小媳婦,把死,忘了。現在,小媳婦,死,依稀還有那條黃色小狗,都沿著遍佈銀輝的河底,無怨無怒地對著他來了。他已經聽到了她們的雜遝的腳步聲,看到了她們的黑色的巨大翅膀。

  在看到翅膀之後,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來龍去脈,他看到自己踏著冰冷的霜花,在河水中走來又走去,一群群的鰻魚像粉條一樣在水中滑來滑去。他用力擠開鰻魚,落在一間黑釉亮堂堂的房子裡。小北風從鼠洞裡、煙筒裡、牆縫裡不客氣地刮進來。他憤怒地看著這個金色的世界,寒冬裡的陽光透過窗紙射進來,照耀著炕上的一堆細沙土。他濕漉漉地落在沙土上,身上滾滿了細沙。他努力哭著,為了人世的寒冷。父親說:「嚎,嚎,一生下來就窮嚎!」聽了父親的話,他更感到徹骨的寒冷,身體像吐絲的蠶一樣,越縮越小,佈滿了皺紋。

  昨天下午那個時刻,他發著抖倚在自家的土牆上,看著父親一步步走上來。夕陽照著父親高大的身軀,照著父親愁苦的面孔。他看到父親一腳赤裸,一腳穿鞋,一腳高一腳低地走過來。父親左手提著一隻鞋子,右手拎著他的脖子,輕輕提起來,用力一摔。他第三次感到自己在空中飛行。他暈頭轉向地爬起來,發現父親身體更加高大,長長的影子鋪滿了整個院子。父親和哥哥像用紙殼剪成的紙人,在血紅的夕陽中抖動著。母親那只厚底老鞋第一下打在他的腦袋上,把他的脖子幾乎釘進腔子裡去。那只老鞋更多的是落在他的背上,急一陣,慢一陣,鞋底越來越薄,一片片泥土飛散著。

  「打死你也不解恨!雜種。真是無冤無仇不結父子。」父親悲哀地說著。說話時手也不停,打薄了的鞋底子與他的黏糊糊的脊背接觸著,發出越來越響亮的聲音。他憤怒得不可忍受,心臟像鐵砣子一樣僵硬。他產生了一種說話的欲望,這欲望隨著父親的敲擊,變得愈加強烈,他聽到自己聲嘶力竭地喊道:「狗屎!」

  父親怔住了,鞋子無聲地落在地上。他看到父親滿眼都是綠色的眼淚,脖子上的血管像綠蟲子一樣蠕動著。他咬牙切齒地對著父親又喊叫:「臭狗屎!」父親低沉地嗚嚕了一聲,從房檐下摘下一根僵硬的麻繩子,放進鹹菜缸裡的鹽水裡泡了泡,小心翼翼地提出來,胳膊撐開去,繩子淅淅瀝瀝地滴著濁水。「把他的褲子剝下來!」父親對著哥哥說。哥哥渾身顫抖著,從一大道蒼黃的陽光中游了過來。在他面前,哥哥站定,不敢看他的眼睛卻看著父親的眼睛,喃喃地說:「爹,還是不剝吧……」父親果斷地一揮手,說:「剝,別打破褲子。」哥哥的目光迅速地掠過他凝固了的臉和魚刺般的胸脯,直直地盯著他那條褲頭。哥哥彎下腰。他覺得大腿間一陣冰冷,褲頭像雲朵樣落下去,墊在了腳底下。哥哥捏住他的左腳脖子,把褲頭的一半扯出來,又捏住他的右腳脖子,把整個褲頭扯走。他感到自己的一層皮被剝走了,望著哥哥畏畏縮縮地倒退著的影子,他又一次高喊:「臭狗屎!」

  父親揮起繩子。繩子在空中彎彎曲曲地飛舞著,接近他屁股時,則猛然繃直,同時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哼了一聲,那句罵慣了的話又從牙縫裡擠出來。父親連續抽了他四十繩子,他連叫四十句。最後一下,繩子落在他的屁股上時,沒有繃直,彎彎曲曲,有氣無力;他的叫聲也彎彎曲曲,有氣無力,很像痛苦的呻吟。父親把變了色的繩子扔在地上,氣喘吁吁地進了屋。母親和哥哥也進了屋。母親惱怒地對父親說:「你把我也打死算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俺娘們全打死算了,活著還趕不上死去利索。都是你那個老糊塗的爹,明知道共產黨要來了,還去買了二十畝兔子不拉屎的澇窪地。劃成一個上中農,一輩兩輩三輩子啦,都這麼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哥哥說:「那你當初為什麼要嫁給老中農?有多少貧下中農你不能嫁?」母親放聲慟哭起來,父親也「唁唁瞎哈,唁瞎唁哈」地哭起來,在父母的哭聲中,那條繩子像蚯蚓一樣扭動著,一會兒扭成麻花,一會兒卷成螺旋圈,他猛一乍汗毛,肌肉縮成塊塊條條,借著這股勁,他站起來,在暮色蒼茫的院子裡沉思了幾秒鐘,便跳躍著奔向柴門,從縫隙中鑽了出來……天亮前,他又一次醒過來,他已沒有力量把頭抬起來,看看蒼白的月亮,看看蒼白的河道。河堤上響著母親的慘叫聲:虎——虎一一虎——虎兒啦啦啦啦——我的苦命的孩呀呀呀呀……。這叫聲刺得他尚有知覺的地方發痛發癢,他心裡充滿了報仇雪恨後的歡娛。他竭盡全力喊了一一聲,胸口一陣灼熱,有乾燥的紙片破裂聲在他的感覺中響了一聲,緊接著是難以忍受的寒冷襲來。他甚至聽到自己落進冰窟窿裡的響聲,半凝固的冰水僅僅濺起七八塊冰屑,便把他給固定住了。

  鮮紅太陽即將升起那一刹那,他被一陣沉重野蠻的歌聲吵醒了。這歌聲如太古森林中呼嘯的狂風,挾帶著枯枝敗葉污泥濁水從乾涸的河道中滾滾而過。狂風過後,是一陣古怪的、緊張的沉默。在這沉默中,太陽冉冉出山,砉然奏起溫暖的音樂,音樂撫摸著他傷痕斑斑的屁股,引燃他腦袋裡的火苗,黃黃的,紅紅的,終於變綠變小,明明暗暗跳動幾下,熄滅。

  人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他的父母目光呆滯,猶如魚類的眼睛……百姓們面如荒涼的沙漠,看著他佈滿陽光的屁股……好像看著一張明媚的面孔,好像看著我自己……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