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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河(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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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你快點呀!」女孩在樹下喊。 他又慢慢地往上爬。這時他的雙腿哆嗦得很厲害。樹下瓦屋上的煙筒裡,突然冒出了白色的濃煙,濃煙一縷縷地從枝條縫隙中,從鴉鵲巢裡往上躥。鴉鵲巢中滾動著肮髒的羽毛,染著赤色陽光的黑鳥圍著他飛動,噪叫。他用一隻手攀住了那根一把粗細的樹杈,用力往下扳了一下,整棵樹都晃動了,樹杈沒有斷。 「使勁扳,」女孩喊,「樹倒下了,它歪來歪去原來是嚇唬人的。」 他用力扳著樹權,樹杈彎曲著,彎曲著,真正像一張弓。他的胳膊麻酥酥的,手指尖兒發脹。樹杈不肯斷,又猛地彈回去。雙腿抖得更厲害了,腦袋沉重地垂下去。女孩在仰著臉看他。樹下的煙霧像浪花一樣向上翻騰。他渾身發冷,腦後有兩根頭髮很響地直立了起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爬得是這樣的高。那根直溜溜光滑滑的樹權還在驕傲地直立著,好像對他挑戰。他把兩條腿盤起來,伸出兩隻手拉住樹杈,用力往下拉,樹杈兒噝噝地叫著,頂梢的細條和其他細條碰撞著,劈劈啪啪地響。他把全身的重量和力量都用到樹杈上,雙腿雖然還攀在樹枝幹上,但已被忘得乾乾淨淨。樹杈愈彎曲,他心裡愈是充滿仇恨,他低低地吼叫了一聲,騰躍過去,樹杈斷了。樹權斷裂時發出很脆的響聲,他頭顱裡有一根筋愉快地跳動了一下,全身沉浸在一種愉悅感裡。他的身體輕盈地飛起來,那根很長的樹權伴著他飛行,清冽的大氣,白色的炊煙,橙色的霞光,在身體周圍翻來滾去。匆忙中,他看到從忽然變扁了的瓦房裡,跑出了一個身穿大花襖的女人,她的嘴巴裡發出馬一樣的叫聲。 女孩正眼睜睜地往樹上望著,忽然發現男孩掛在那根樹權上,像一顆肥碩的果實。她猜想他一定非常舒服,她羡慕得要命,也想掛到樹權上去。但很快就起了變化,男孩伴著樹枝慢悠悠地落下來,她看到他的身體拉得很長,似一匹抖開了的棕綢緞,從樹梢上直掛下來,那根她選中的樹杈抽打著綢緞,索然有聲。她捧著男孩的衣服往前走了一步,猛然覺得一根柔韌的枝條猛抽著腮幫子,那匹棕色綢緞也落到了身上。她覺得這匹綢緞像石頭一樣堅硬,碰一下都會發出敲打鐵皮般的轟鳴。 他莫名其妙地從地上爬起來,身上有個別部位略感酸麻,其他一切都很好。但他馬上就看到了女孩躺在樹枝下,黑黑的眼睛半睜半閉,一縷藍色的血順著他的嘴角慢慢地往下流。他跪下去,從樹枝縫裡伸進手,輕輕地戳了一下女孩的臉。她的臉很硬,像充足了氣的皮球。 穿花襖的女人飛一般來到房後,罵道:「小壞種,你能上了天?你爹和你娘怎麼弄出你這麼個野種來?折我一根樹杈我掰斷你一根肋條!」 她氣洶洶地沖到跪在地上的男孩面前,踢出的腳剛剛接觸到男孩的脊樑,便無力地落下了。她的雙眼發直,嘴巴歪擰著,撲到女孩身上,哭叫著:「小珍子,小珍子,我的孩子,你這是怎麼啦……」 ……一隻渾身虎紋斑駁的貓踏著河堤上的枯草上了堤頂,肉墊了腳爪踩著枯草,幾乎沒有聲音。它吃驚地站在男孩面前,雙眼放綠光,嗚嗚地發著威,尾巴像桅杆一樣直豎起來。他膽怯地望著它。它不走,聞著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濃重的血腥味,他無法忍受它那兩隻磷光閃爍的眼睛的逼視,困難地站立起來。 月亮已升起很高了,但依然水淋淋的不甚明亮。西半天的星辰射出金剛石一樣的光芒。村子完全被似煙似霧的氣體籠罩了,他不回頭也知道,村裡的樹木只有那棵白楊樹能從霧中露出一節頂梢,像洪水中的樹。想到白楊樹,他鼻子眼裡都酸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只威風凜凜的野貓,趔趔趄趄地下了河,河裡是一片影影綽綽的銀灰色,不是水,是暄騰騰的沙土。已經連續三年大旱,河裡垛著乾燥的柴草,貓在背後沖著他叫,但他已無心去理它了。他的赤腳踩著熱乎乎的沙土,一步一個腳印。沙土的熱從腳心一寸寸地上行,先是很粗很盛,最後僅僅如一條蛛絲,好像沿著骨髓,一直鑽到腦袋裡。他搞不清自己的身體在哪兒,整個人變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團,像個捉摸不定的暗影,到處都是熱熱辣辣的感覺。 他摔倒在沙窩裡時,月亮顫抖不止,把血水一樣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他趴著,無力再動,感覺到月光像熱烙鐵一樣燙著背,鼻子裡充溢著燒豬皮的味道。 大花襖女人並沒有打他,她只顧哭她的心肝肉兒去了。他聽著女人驚險的哭聲,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他看到高大的紅臉漢子躥了過來,耳朵裡嗡了一聲,接著便風平浪靜。他好像被扣在一個穹隆般的玻璃罩裡,一群群的人隔著玻璃跑動著,急匆匆,亂哄哄,一窩蜂,如救火,如衝鋒,張著嘴喊叫卻聽不到聲。他看到兩條粗壯的腿在移動,兩隻磨得發了光的翻毛皮鞋直對著他的胸口來了。接著他聽到自己肚子裡有只青蛙叫了一聲,身體又一次輕盈地飛了起來,一股甜腥的液體湧到喉嚨。他只哭了一聲,馬上就想到了那條在大街上的塵土中拖著腸子行進的黃色小狗。小狗為什麼一聲不叫呢?他反反復複地想著。翻毛皮鞋不斷地使他翻斤斗。他恍然覺得自己的腸子也像那條小狗一樣拖出來了,腸子上沾滿了金黃色的泥土。那根他費了很大力量才扳下來的白楊樹權也飛動起來了,柔韌如皮條的枝條狂風一樣呼嘯著,枝條一截截地飛濺著,一股清新的楊樹漿汁的味道在他唇邊漾開去,他起初還在地上翻滾著,後來就嘴啃著泥土,一動也不動了。 沙土漸漸地涼下來了,他身上的溫度與沙土一起降著。他面朝下趴著,細小的沙塵不斷被吸到鼻孔裡去。他很想動一下,但不知身體在哪兒,他努力思索著四肢的位置,終於首先想到了胳膊。他用力把胳膊撐起來,脖子似乎折斷了,頸椎骨在咯嘣著響。他沉重地再次趴下,滿嘴裡都是沙土,舌頭僵硬得不能打彎。連吃了三口沙土後,他終於翻了一個身。這時,他非常辛酸地仰望著夜空,月亮已經在正南方,而且褪盡了血色,變得明晃晃的,晦暗的天空也成了漂漂亮亮的銀灰色,河沙裡有黃金般的光輝在閃耀,那光輝很冷,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像小刀子一樣刺著他。他求援地盯著孤獨的月亮。月亮照著他,月亮臉色蒼白,月亮裡的暗影異常清晰。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月亮,月亮裡的暗影使他驚訝極了。他感到它非常陌生,閉上眼睛就忘了它的模樣。他用力想著月亮,父親的臉從蒼白的月亮中顯出來了。 他今天才知道父親的模樣。父親有兩隻腫眼睛,眼珠子像浸泡在鹽水裡的地梨。父親跪在地上也很高。翻毛皮鞋也許踢過父親,也許沒踢。父親跪著哀求:「書記,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這個狗崽子,我一定狠揍。他十條狗命也不值小珍子一條命,只要小珍子平安無事,要我身上的肉我也割……」書記對著父親笑。書記眼裡噴著一圈圈藍煙。 哥哥拖著他往家走。他的腳後跟劃著堅硬的地面。走了很久,還沒有走出白楊樹的影子。鴉鵲飛掠而過的陰影像絨毛一樣掃著他的臉。 哥哥把他扔在院子裡,對準他的屁股用力踢了一腳,喊道:「起來!你專門給家裡闖禍!」他躺在地上不肯動,哥哥很有力地連續踢著他的屁股,說:「滾起來!你作了孽還有了功啦是不?」 他奇跡般地站了起來,一步步倒退到牆角下去,站定後,驚恐地看著瘦長的哥哥。 哥哥憤怒地對母親說:「砸死他算了,留著也是個禍害。本來我今年還有希望去當個兵,這下子全完了。」 他悲哀地看著母親,母親從來沒有打過他。母親流著淚走過來,他委屈地叫了一聲娘,眼淚鼻涕一齊流了出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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