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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棉大路(2)


  車把式疾惡如仇的舉動贏得了杜秋妹極大的好感,她用信任的目光瞅著他,並給了他一個甜蜜的微笑。車把式走上前來,剛想張嘴說點什麼,一句話未及出口,就聽到前邊一陣喧嘩,回頭一看,只見車馬攘攘,這條像僵死了的長蛇一樣的車馬大隊開始蠕動起來。車把式連忙跑回車旁,抄起了鞭子。杜秋妹也興奮地駕起車來,拉袢套上肩頭。拖拉機手搖起車來,柴油機怪叫著,噴出一團團嗆人的黑煙。一時間,馬路上好像開了鍋,馬嘶、牛叫,趕車人高聲大嗓地吆喝;人們興奮、激動、躍躍欲試,在歡喜中忙碌、等待。大家都一個心眼地凝視著前方,都一個心眼地想著,向前走,向前走,哪怕是一分鐘一步地向前挪,也是對人們的巨大安慰。杜秋妹兩眼圓溜溜地瞪著前方,車袢抻得繃繃緊,殺進了她的肩頭,她結實豐滿的胸脯輕輕地起伏著,隨時準備向前走。她恨不得一下子就飛到棉花加工廠裡去,賣掉棉花,然後,拿著大把的票子去百貨公司,不!先去飯館子裡買上十個滋啦啦冒著熱氣的油煎包,一口氣吃下去,然後去理髮館燙個發,照相館照張相,最後才去百貨公司,去逛一逛,購三買四,去顯示一下農村大姑娘的出手不凡與闊綽大方……杜秋妹父母早歿,一個哥哥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海角天涯,因此,她是一個可以放心大膽地努力勞動賺錢,並放心大膽地放手花錢的角色。

  然而,現實情況卻使杜秋妹大大失望,她的排子車僅僅向前移動了五米的光景,便觸到了馬車的尾巴,再也走不動。車馬大隊又像一根斷了扣的鏈條一樣癱在路上。這是前進中的第一次停頓,對人們的打擊並不重。大家都相信,這是偶然的,是棉花廠剛開大門的緣故。就像一個人吃飯時吃嗆了一樣,咳嗽幾聲就會過去。於是大家就耐心地等待著棉花加工廠「咳嗽」,清理好它的喉嚨,然後,源源不斷的車馬以及車馬滿載著的棉花,就會像流水一樣嘩嘩地淌進去,並從另一頭把拿著票子的人淌出來。

  半個小時後,車隊終於又移動了一次,移動了大約有十幾米遠。以後,車隊就以每小時大約四十米的速度前進著。這種擁擁擠擠的、吆二喝三的、動動停停的前進方式,折磨得杜秋妹神經麻痹,煩躁不安。她不停地抬頭看著可以代替時鐘的太陽,不停地回頭看著她夜間停車的地方,那兒有一棵纖弱的小白楊樹,至今依然清晰可辨。事實證明,她的排子車總共前進了不過一百五十米,而從她把車停在那兒算起,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幾個小時。

  到了十二點光景,車馬大隊再一次像死蛇一樣僵在路上。杜秋妹閑得無聊,便與臘梅嫂再度攀談起來。這一次她徹底地瞭解了大嫂各方面的情況,知道了大嫂看上去三十多歲,實則只有二十六歲多一點;知道了大嫂的丈夫在麻栗坡當副連長,一九七九年自衛還擊作戰被越南人的子彈在頭皮上犁開一條溝,至今還留著一道明晃晃的大疤瘌,致使他大熱天也不好意思摘帽子;還知道了她的六十歲的患有氣管炎的婆婆和八個月零三天的左腮上有個酒窩窩的小女兒,等等,等等。什麼話都說完了,口裡的唾沫全耗幹了,可是一切如故,車馬大隊還是一動也不動。

  騾馬都焦躁地彈起蹄子來,遠處幾頭拉車的黃牛不顧主人的叱吒臥倒在地上。車把式支撐起草料笸籮喂起牲口來。拖拉機手早已把機子熄了火,鑽到車頂上用花包支起的洞洞裡,打開了收音機,電臺正在播放京劇《打漁殺家》,拖拉機手時而扯著破鑼嗓子跟著瞎唱一氣,時而又卷起舌頭吹口哨,旁若無人,自得其樂。

  太陽當頭照耀,一點風也沒有,天氣悶熱。杜秋妹回想起夜裡凍得打牙巴鼓那會兒,恍有隔世之感,頗有幾分留戀之意。十三點左右,形成了這一天當中的一個熱的高潮,白花花的陽光照到雪白的花包上,泛著刺目的白光,砂石路面上,泛起金燦燦的黃光;空氣中充滿了汗臭味、尿臊味和令人噁心的柴油味;騾馬耷拉著腦袋,人垂著頭,忍氣吞聲地受著「秋老虎」的折磨。後來,刮起了時斷時續的東北風,立刻涼爽了不少,人、牲畜都有了些精神。杜秋妹肚子咕咕叫起來,她摸出一塊餅,吞咬了一口,但舌頭乾燥得像張紙,一捲動仿佛刷拉刷拉響,食物難以下嚥。她把餅讓給臘梅嫂吃,臘梅嫂苦笑著搖了搖頭。

  車把式走上前來,跟杜秋妹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杜秋妹替他照看著牲口,由他到周圍的溝裡去打點水來,一是潤潤人的喉嚨,二是飲飲牲口。杜秋妹面有難色地說:「萬一前邊走開了怎麼辦?俺一個人顧不了兩輛車啊。」車把式思索了一會,終於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之策。他把杜秋妹的排子車拴在馬車尾巴上,這樣,馬車就拖著排子車前進。車把式還說,即使他找水回來,也可以不把排子車解下來,這樣就能省她一些氣力。杜秋妹還想讓臘梅嫂把排子車再拴到自己的車尾巴上,但車與車首尾相連,很難插進來,臘梅嫂也連聲拒絕,於是只得作罷。

  臘梅嫂的嘴唇上已鼓起了燎泡,溢出的奶水在胸前結成了兩個茶碗口大的嘎巴,她幾次用袖子偷偷擦眼,揩幹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杜秋妹偷眼看著臘梅嫂,心裡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但又愛莫能助。拖拉機手适才好像被曬截了氣,涼風一起又還了陽,他又擰開了收音機。電臺開始播放廣告,廣播員千篇一律的聲音夾雜在亂七八糟的聲響裡,在斑駁陸離的空間裡打著滾,加重著人們的煩躁。人們再也坐不住了,失去了靜候車旁等待前進的耐心和信心。一部分人提桶四出找水,一部分人互相打聽著車馬大隊停滯不前的原因。這樣一開頭,消息便一個接一個地從前邊傳來。一會兒說,車馬停滯不前的原因,是加工廠裡塞滿了棉花,連人走的路都沒有了,工人進車間要扒開棉花鑽進去,出車間當然只有扒開棉花才能鑽出來。棉農們拉著加工廠廠長不放,要求他想法加快收購速度,廠長急火攻心,一頭栽到地上,人事不省,送到醫院搶救去了……一會兒又有消息說,廠長根本沒去醫院,用涼水拍了拍頭頂就出來了,領著人在趕鋪新垛底,增設新磅秤,連瘸腿縣長都驚動了,正一瘸一顛地在加工廠內調查情況……後來又有消息說,根本沒有廠長昏倒那回事,加工廠裡也沒有滿到那種程度,車隊停滯的原因,是一輛手扶拖拉機被一輛二十五馬力「泰山」拖拉機撞進了道溝,機手砸斷了三根肋條,公安局派來警察保護現場,一會兒拍完了現場照片,大路就會暢通……消息連續不斷地傳來,大概前後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了十幾個回合的光景,老天保佑,車馬大隊終於又前進了。

  杜秋妹一邊手忙腳亂地招呼著牲口。一邊焦灼地張望著車把式走的方向,盼望他能早點回來。車隊雖然還像蚯蚓一樣緩緩蠕動,拖拉機手卻不停地猛踩油門,使沒有充分燃燒的柴油變成一股股黑煙,噴到杜秋妹身邊,把她包圍在肮髒的煙霧裡。這種挑釁性的使奸耍壞,帶著明顯的報復色彩,拖拉機手大概已把杜秋妹和車把式列為「一丘之貉」。

  杜秋妹是決不吃啞巴虧的,她揮動著鞭子憤憤地說:「哎!你積點德好不好?」

  機手不屑地聳聳鼻子,反唇相譏:「怎麼啦,太太,我把你的孩子扔到井裡去了?你趕你的車,我開我的車,咱們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井水不犯河水。」

  「你加什麼油門?!」

  「廢話!不加油門車能動?」

  「有你這樣加油門的嗎?像抽羊角風一樣!別以為你大姑沒見過拖拉機,你大姑家裡有兩輛大汽車沒願開來哩!」

  周圍的人們友好地笑起來。機手很尷尬,自尋臺階下驢,說:「看你是個老婆,老子不跟你一般見識。」

  「放屁!」杜秋妹大罵一聲,抬手就是一鞭子,機手一閃身,躲了過去。這一鞭子沒打著,杜秋妹緊接著罵道:「你娘才是個老婆!」

  機手猛跳下車,沖到杜秋妹面前,但一見杜秋妹橫眉豎目準備拼命的樣子,便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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