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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鷗前導在春船(3)


  莊稼人習慣早起,幹活趁涼快,兩個青年人來到這裡,太陽還沒出來。東邊天際上有幾條長長的雲,像幾條紫紅色的綢紗巾。一忽兒,紫紅變成橘紅,橘紅又變成了金黃。太陽仿佛一下子從地平線下彈了出來。東方的半個天,一刹那間被裝點得絢麗多彩。另一大半天空則像剛從茫茫夜色中蘇醒過來,海洋般地展現著一片暗藍。河裡湧起白色的霧靄,像一條白色的長龍緩緩向前滾動,緩緩地向空聞膨脹。霧靄慢慢消散,漸漸地看清了河的輪廓,最後,太陽一下子射出萬道金光,河上的霧靄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在閃著光。

  梨花和大寶穿梭般地從河裡往棉田裡挑水。挑水爬河堤,是莊稼地裡的重活,不一會兒,梨花就氣喘吁吁了。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流,步子慢了下來,爬坡時腳下也開始磕磕絆絆,拖泥帶水不利索了。大寶高挑個兒,細腰寬肩,挑兩桶水仿佛走空道兒,小扁擔在他肩上顫顫悠悠地跳動,顯得輕鬆而有節奏。

  自從寫了那封信後,田家的姑娘再沒有梁家的小夥表示過什麼,梁家的小夥摸不准氣候,也不敢輕舉妄動。半上午過去了,大寶跟梨花還沒說一句話。窩來鳥在半空中婉轉地叫著。小燕子貼著河水箭一般地掠過。滿坡裡看不到幾個人影。幾朵白雲在天上懶洋洋地飄動。好寂寞啊!大寶急得抓耳撓腮,幾次與梨花擦肩而過,想找個藉口談談,梨花總是一扭頭,白眼也不看他。突然,大寶靈機一動,想起了才看過的電影《劉三姐》。幾分鐘後,他拉開粗嗓門唱起來:

  哎——

  梨木扁擔三尺三,

  大寶俺挑水淹棉田。

  怕老天不是男子漢,

  河裡有水地不於。

  梨花聽出大寶是在激她,想搭腔又怕被他纏磨住,便撇撇嘴故意不理他。

  大寶不死心,又放開嗓門唱了一遍。

  梨花不由地生了氣,心裡話:「好你個大寶還真狂,看我殺殺你的威風。」像突然搖響了一串銀鈴,梨花唱起來。

  哎——

  桑木扁擔四尺四,

  梨花俺擔水澆旱地。

  老天怕女不怕男,

  曬不幹河水俺挑幹。

  大寶自負地把扁擔朝地上一戳,一手叉腰唱道:

  哎——

  梨木扁擔五尺五,

  休要吹牛不認輸。

  從來騾馬上不了陣,

  從來男人勝女人。

  「太欺負人了,看我怎麼罵你!」梨花氣衝衝地想著,隨口唱道:

  你家的扁擔咋樣長?

  你生了一副狗熊相。

  你瞧不起婦女瞎隻眼,

  你欺負姑娘別姓粱。

  梨花也不顧挑水了,叉著腰站在地頭,挑戰似地瞪著大寶。大寶灰溜溜地垂著頭,結結巴巴地說:「好姐姐,別生氣,俺瞎唱,給您解悶兒……」

  「熊相!」梨花罵他一句,憤憤地走下河堤去挑水了。爬坡兒時;她腳下一滑,連人帶桶滾到了河裡。大寶飛也似地跑過來,連鞋子都沒脫就跳到齊腰深的河水裡,把梨花連拖帶拉地弄上岸來。初夏天,姑娘穿得單薄,紙薄的衣裳讓水一濕,緊緊地貼到了身上,妙齡女子健美的輪廓一下子凸了出來。大寶的頭「轟」地響了一聲,心裡一陣狂跳,他緊攥著梨花的手不放,連呼吸都屏住了。

  僵持了幾十秒鐘,梨花突然醒悟過來。她從大寶手裡掙脫出來,抬起胳膊護住胸脯,轉過身去,避開了大寶灼熱的目光。梨花感到受了侮辱,哭著罵道:「壞蛋!大寶你這個瞧不起婦女的大壞蛋!」罵完了,沿著沒人走的河邊,頭也不回地回家去了。幾畝棉田與姑娘的自尊心比較起來,簡直是渺小得可憐。剩下大寶一個人木雞一樣呆立著。

  大寶擰著自己的大腿罵道:「大寶,你這個混蛋,偷看一眼就行了,誰讓你不轉眼珠地盯著人家。」罵完了自己,心裡索然無味,好沒意思,又開始挑水。他贖罪似地把水澆到田家的地裡,澆了一擔又一相。

  七

  「對歌」風波過後,田家姑娘與梁家小子的關係空前惡化。大寶見了梨花就像小耗子見了貓似的,繞著道兒走。他心裡慚愧,又不好意思去賠不是。最後終於想出了個主意,他寫了一封沉痛的「悔過書」,用小石頭墜著,扔到了田家院子裡,反正田家老兩口子大字不識一個。

  八

  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到了秋收。摘棉花、割莊稼、打場脫穀……十月底,一切見了分曉,田、梁兩家鬧了個平扯平。老田半是欣慰半是憂慮地對老伴說:「她娘,這樣幹下去就把孩子累毀了,明年寧肯少打點糧,少拾點棉,也不能讓孩子這樣拼命了。」「可不是嘛。」老伴也憂慮地回答著。

  西院的老梁卻在家裡跳著腳罵兒子:「孬種!真孬種,一個大小夥子,竟和個嫚兒打了個平手,敢情你到了地裡就困覺?過了年我摽上你,像趕牛一樣,不老實賣勁就給你一頓鞭子。」老梁發著狠說:「就不信鬥不過老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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