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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鷗前導在春船(2)


  老田餘怒未消地罵著:「小雜碎,反了你了,沒有我這個老子誰給你掄鎬?反了你了,反了……」

  老田正絮叨著,老梁叼著煙袋抱著肩膀頭轉悠過來,笑眉喜眼地說:「大哥,火氣挺沖啊!和嫚兒家賭什麼氣?走走走,到我屋裡去坐坐,我才剛燜上一壺好茶葉。」「沒那麼大的福氣!」老梁的神情使老田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他頂了老梁一句,把鎬頭一摔,氣衝衝地進了屋,沾滿臭泥的鞋子也不脫,就勢往炕上一躺,眼瞅著屋頂打開了算盤:「毀了,這一下算毀了,你媽媽的包產到戶,你媽媽的老梁……今日這才認上頭,往後要使力的活兒多著哩,都要靠我這個老東西頂大樑了。哎,怨只怨——難道老梁真比我多個『叉把』?」老梁那副幸災樂禍的笑臉又在他眼前晃起來,他騰地跳下炕,從櫥櫃裡摸過一瓶子酒,咕咚咕咚灌了半瓶……

  梨花趴在炕上嗚兒哇兒地哭,她娘橫豎也勸不住。後來老梁來了,她不哭了,仄楞著耳朵聽老梁和爹說話。爹氣得摔鍁上了炕,梨花心裡升起一股火。她三把兩把扯下新衣服,跑到豬圈旁邊,鞋子一甩,襪子一褪,「撲通」跳進了豬圈。她娘心疼地嚷著:「我的孩,你不要命了?」「不要了!」姑娘玩了命,但畢竟身單力薄,一圈糞起了整整一天,累得連炕都上不去了。

  過了三月三,春風吹綠了柳樹梢,桃花綻開了紅骨朵。大地開了凍,站在村頭一望,田野裡蒸騰著的水汽像乳白色的輕紗在飄動。

  大寶推著輛獨輪車,開始往地裡送糞。洋槐條編的糞簍子足有半米長,像兩隻小船,他還嫌不解饞,裝滿了不算,又狠狠地加上一個尖。地挺遠,在三裡外的河灘上,裝少了不合算。

  梁家小子開始行動,田家姑娘也推出了車子。梨花生性要強,也學著大寶的樣子,把糞簍子裝出了尖。她駕起車子,走了兩步,心就像打鼓一樣地跳。咬著牙又走了幾步,「呼隆」,連人帶車歪倒了。正趕上老梁從那邊遛過來,他笑嘻嘻地說:「梨花,別給俺家撞倒牆呐。」梨花心裡正喪氣著,也就不管他是長輩,咬著牙根罵道:「給你家撞倒屋,砸斷你條老驢腿!」老梁也不生氣,笑著回道。「你是骨頭不硬嘴硬啊。」梨花對著老梁的背影啐了一口,又朝手心上啐了兩口唾沫,再次駕起車子。這次更窩囊,沒挪窩就趴了。

  老田背著糞筐子看地回來,看到女兒的狼狽相,不由歎了一口氣,說道:「別逞能了!少裝,裝半車,慢慢倒騰吧,有什麼法子,嗨!」

  梨花信了爹的話,推著半車糞總算上了路。她東一頭,西一頭,歪歪斜斜,跌跌撞撞,活像個醉漢。掙扎到半道上,正碰上大寶送糞回來。大寶穿著大紅球衣,肩上披著披布,一隻手扶著車把,一隻手甩打著,顯得又瀟灑,又利落。

  看到梨花那狼狽樣子,大寶「撲哧」一聲笑了。梨花的臉刷地紅成了雞冠花。她猛地放下車子,杏子眼圓睜著,直盯著大寶,厲聲道:「笑什麼?!喝了母狗尿了?吃了貓兒屎了?」大寶嚇得一伸舌頭,狡辯著:「誰笑你了?」「狗笑我了!」「狗!」「狗。」……倆人鬥了一會嘴,大寶理虧,便和解地說:「好姐姐,別生氣了,聽我把推車的要領對你說說。推車要有個架勢,手攥車把不松不緊,兩眼向前看,別瞅車軲轆,順著勁兒走,不要使狂勁……」梨花白了他一眼,說:「鹹吃蘿蔔淡操心!」大寶被噎得張口結舌,上言沒搭下語地卡了殼,梨花又架起車子,一路歪斜地向前走了。

  大寶望著梨花的背影愣住了神,一直等到梨花出了村,他才推起空車向家走,适才的瀟灑勁兒不知哪兒去了,他好像添了心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晚飯時,梁成全坐在炕沿上,開心地對大寶說:「哼哼,不怕老田強筋,沒了大鍋飯,就沒咒念了,靠一個熳兒,耗子搬家似地倒騰,猴年馬月去下種吧!

  大寶一聲不吭,只管悶頭扒飯。

  吃過飯,大寶早早地爬上了自己的炕,懷著鬼胎裝睡。天上好月亮,照得窗戶紙通亮,一隻小蟋蟀在窗臺上「吱吱」地叫。一會兒,東間房裡傳來爹打雷一樣的鼾聲。大寶躡手躡腳地下了炕。開了大門,推出了車子。月亮真好,像個大銀盤掛在天上,照得他渾身清爽,滿心舒暢。他在梨花家糞堆上裝好糞,推著車子往村外走,他的心裡打著鼓,生怕讓人碰著,幸好莊戶人家貪睡,這會兒全村已是悄然無聲。大寶腳下像抹了油,心裡像化了蜜,越幹越有勁……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梨花便起了床,準備趕早送糞。出門一看,不由驚呆了:一大堆糞不翼而飛,連地皮也掃得千乾淨淨。她跑到自家地頭一看,全明白了。

  梨花從地裡回來時,老梁正在田家糞底盤上轉轉兒,看到她來了,一回身就踅進了大門。老梁一進屋就沖著酣睡的兒子嚷起來:「起來,懶蟲,日頭曬腚了。」大寶粘粘糊糊地說:「急什麼,讓人家再睡會兒。」「還睡!梨花把糞都運完了。」「爹,你別誆人了。她家運完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哩。」大寶翻了一個身,又呼呼地睡著了。

  「嘿,成了精了,一夜運走了一大堆糞。」老梁叫不醒兒子,只好走到院子裡,背著手轉圈,一邊轉圈一邊搖著頭說,「真成了精了……」

  東院裡老田在問女兒:「梨花,糞味?」

  「我送到地裡去了。」

  「你什麼時候送的?」

  「今兒夜裡,沒看到我眼珠子都熬紅了,還問。」

  「真是你送的?」

  「不是我送的還能是你送的?煩死人了!」

  「老東西,別嘮叨了,快讓孩子歇歇吧。我的孩,真委屈你了……」

  五

  幾天過後,梨花交給大寶一個紙條兒,大寶如獲至寶,到僻靜處打開一看,心涼了一半,紙條上寫著:梁大寶同志,感謝您的幫助,但我不需要人可憐。此致革命的敬禮。

  大寶看到這封最後通牒式的感謝信,撓著頭皮想:「說她無情吧,還感謝我,說她有情吧還不需要人可憐,梨花呵梨花,你到底需要什麼呢?」

  六

  田家和梁家河灘地裡都種上了棉花。棉苗兒長到一柞高時,碰上了旱天。一連幾十天沒下一滴雨,棉花葉兒都打著卷,中午太陽一曬,蔫蔫耷拉的,看著要死的樣子。要是往常年,死也就隨它死了,今年可不同了,拿不著產量要挨罰。沒等上級號召抗旱,田家的姑娘和梁家的小子就挑著水筲下了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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