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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別說傻話了,咱死了也要把這台戲唱下去,惹急了郭麻子,我跟方碧玉都要倒黴。」他羞愧地說:「你擔待點,我跟她鬧那事鬧得凶了,腿酸胳膊疼……」

  他把隱秘告訴了我,不但沒激起我的嫉妒,反而使我心情舒暢,我說:

  「李大哥,裝簍的活我包了,你只管抬就行!」

  「一塊幹。」他說。

  我把腰帶煞進去兩扣,往手裡啐口唾沫,伸開胳膊,如狼似虎,撲向那些一團團、一攤攤、仿佛由無數隻藍幽幽的眼睛積聚成的棉花群體。它們像海綿像橡膠像盤蛇像浮游在海洋中的海蜇皮,我摟抱住它們時,全身膩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眼前一片綠,喉嚨裡味道腥甜,但我咬牙發狠摟抱它們,在一個瞬間裡,我覺得摟抱棉花的感覺也就是摟抱方碧玉的感覺……

  抬著它們向車間奔跑,像抬著一簍陰冷的藍蛇,它們在簍裡鳴叫著,糾纏著,令我脊背陰涼,為了逃避它們,我必須快跑。

  對棉花的厭惡和恐怖惡性地提高了我們的工作效率,為了躲避它們,我必須用最快、最狠、最准的動作把它們摟抱起來,把它們投進竹簍。在車間裡,踩著它們我感到它們在蠕動,這感覺逼著我快跑,大步快跑,讓腳板儘快踩到堅實的土地。為了甩開,必須接觸;為了逃避,必須進入。這個夜晚是藍幽幽的夜晚,是我與這可怕的棉花生死搏鬥的夜晚,我沒有疲倦,沒有痛楚,只有陰冷、粘膩、蠕動的逼迫與追擊和我的反擊與進逼。

  淩晨四時,那些藍色的、唧唧的東西已經在女工們身左身右成為峻嶺,緊靠牆壁外有一線路。最後一簍子抬進來時已無法行走,我們拖著它們沉重粘膩,腳踩著它們沉重粘膩,腿陷在它們裡的沉重粘膩,最後在頂峰上把它們倒出來,依然沉重粘膩。

  看一眼陷在沉重粘膩中的姑娘們:藍幽幽的光芒中,她們帽子藍幽幽,口罩藍幽幽,看不到她們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們金黃色的神秘眼睛、粉紅色的怪異耳朵,和那些像鮮紅菊花瓣兒一樣點點劃劃頻繁舞動著的手指……我忽然覺得,這些女人已經和棉花融為一體,她們的頭顱是棉花的頭顱,她們的肢體是橡膠是海綿是盤蛇是淤泥是浮游在海洋裡的海蜇皮……

  這時,在我們身後響起郭麻子的勝過嘉獎的大罵:

  「你們這兩個王八羔子,想把我埋在棉花裡憋死嗎?」

  第二十五章

  早就留了心的孫禾鬥和「鐵錘子」,終於把李志高和方碧玉從棉花垛裡抓出來了。抓賊拿髒,抓奸拿雙,方碧玉和李志高只穿著小衣裳站在辦公室裡發抖。孫禾鬥端著那杆老掉了牙的破大槍,時而指著方,時而指著李,指方的機會比指李的機會多。他的兩隻眼珠子像耗子一樣往方碧玉身上亂鑽。孫說:

  「看你們還跑!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啊!」

  「鐵錘子」大喊大叫:「書記呢?廠長呢?快來看看你們培養的模範人物!」

  又跑到男女宿舍門口大聲吼:

  「來呀,看腚的啦,白看不要錢。」

  當時正是晚上十點多鐘,我正在床鋪上似睡非睡,李、方敲牆相約而出我知道,所以「鐵錘子」一吼我就知道他們的事發了。宿舍裡炸了營,都想看熱鬧看稀罕,便提著褲子趿拉著鞋躥出來,圍在辦公室門口。說什麼的都有。孫紅花等幾個幹部女兒,罵方碧玉破鞋,罵李志高流氓。李志高垂著頭,方碧玉卻漸漸昂起頭。「鐵錘子」抱著李、方的褲子,得意洋洋地對人們宣講:

  「我早就看出這兩個傢伙眉來眼去的不地道。我和孫禾鬥跟蹤了好久,滑得像泥鰍一樣,三轉兩轉就沒了影。這倆傢伙,打起地道戰來了,在30號垛那兒挖了一個秘密地道,一直鑽到垛中間裡去,暖暖和和的,真會找地方。」

  這時候,正在小伙房裡喝酒的書記和廠長聞訊起來,都跑得氣喘吁吁。一見屋裡情景,兩人都愣了。「鐵錘子」把懷裡抱的衣裳往地上一扔,惡狠狠地說:

  「二位領導,看看吧!」

  廠長一拍桌子,說:

  「胡鬧!」

  也不知他是說「鐵錘子」和孫禾鬥胡鬧,還是說李志高和方碧玉胡鬧。

  支部書記對門外的人說:

  「看什麼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都回去!回去!」

  支部書記關上門,說:

  「穿上衣服穿上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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