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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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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麻子罵道:「我操你姨李志高,你耍大不要緊,可別誤了我的活呀!」 李志高說:「我……我……」 郭麻子說:「少嗦少嗦,快抬棉花,趕明兒再跟你個兔崽子算帳!」 李志高對我說:「對不起你老弟,我來晚了!」 他四肢並用往棉花垛上爬去,爬到半腰哧溜一下滑下來,很狼狽地跌了個屁股蹲兒。訕訕地罵了一句: 「他媽的!」 轉身又往垛上爬。這次總算爬上去了。 我一聲不吭,發著狠往簍子裡抱棉花。杠子一上肩,就感到非常彆扭。往常杠子一上肩,我們的嘴巴就自動張開,各種油腔滑調便源源不斷地流出。今天夜裡我們沒了歌唱的興致。今天夜裡:杠子上肩,嘴巴張開,喘氣不迭,步伐淩亂,雙腿拌蒜。往常我們一溜小跑,配合默契,兩個人好像一個人。今天我們你扯我拉,東倒西歪。進了車間,撲通扔下簍子,滿肚子沒好氣。抽掉杠子,剛要扳倒簍子,郭麻子喊: 「他媽的,勻開點倒!」 女工們身後已經空空蕩蕩,我們已經造成了生產損失。 方碧玉已站在她的位置上,今天我不想多看她。 郭麻子跟著我們的簍子跑,追著我們的屁股罵,也沒法使我們加快搬運棉花的速度。今夜我們唱不出來了。我們忙得團團轉,我們越抬越彆扭,王強和劉金果在郭麻子的逼迫下,支援了我們五大簍子棉花,解救了一下燃眉之急。過去的陳舊幻覺今晚又栩栩如生了:幾十台皮輥壓花機,像一排張著大嘴的怪獸,想把我們吞食進去,使我們的骨頭和皮肉分離。 杠子又上肩,彆彆扭扭往前搖,忽覺背後猛一沉,腰杆子嘎叭了一聲。回頭看到,李志高軟在地上,滿臉透明的汗珠。 他可憐巴巴地說: 「兄弟,我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車間哨響,二十四點,女工們擁出來,到食堂喝粥。李志高沉重地倒在垛下鬆軟的棉花上,閉著眼睛,連呼吸聲都沒有,滿臉冷汗,像具僵屍。我也感到空前的疲倦,受挫的脊椎隱隱作痛,一頭栽到棉花上,閉上眼,眼前綠油油,那棉花翻卷猶如藍色浪潮的景象,又在我腦海裡浮現出來。 我感到棉花裡包含著的藍色汗液和天上降下來的藍色冰霜正緩緩地滋入我的體內,損害著我的健康,我清楚地知道應該跳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最好到食堂裡去喝上碗玉米糊糊,用柴油機排出的熱水洗把臉,咬牙,瞪眼,幹完後半夜6小時,然後鑽到被窩裡,一覺睡到天黑。但我的身體動不了,我的所有的想法都凝聚在大腦深處那一點空間裡,好像凝聚在一大塊岩石中的一個透明的氣泡。我知道如果這個氣泡一旦破裂,我就會永遠地睡去。我聽到自己的鼻腔和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我的肉體已經沉沉入睡。 車間裡哨子響,柴油機又轟鳴起來,這些聲音似乎真實似乎幻想,很遠很遠很遠……很細很細很細……郭麻子死勁兒踢著我,也不會不踢李志高。頭腦深處那一點光明漸漸地擴大,驅趕著沉重驅趕著黑暗驅趕著寒冷。我睜開眼,看到團團簇簇藍色的棉花在寒星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終於爬了起來,李志高也爬了起來。 郭麻子的怒駡把樹上夜宿的麻雀都驚動了,它們撲棱棱飛起,像幾塊黑石頭,滑到棉花加工廠外那廣大的黑暗中去了。 郭麻子監督著我們,甚至動手幫我們往簍子裡裝棉花,感動得我夠嗆。 杠子一上肩,我的腰椎一陣奇痛。我肩膀一歪,杠子滑下,剛剛離地的大簍子又沉重地落在地上,李志高像一堆肉,軟在簍子後。 「他娘的,這是昨弄的?」郭麻子說,「昨夜還是一對生龍活虎,今夜就成了松包軟蛋?睡大了?闖老婆門子了?搞破鞋了?他娘的,你們還幹不幹了?」 李志高哭喪著臉,棉花的藍色光芒輝映著他臉上的粒粒冷汗。他說: 「郭主任……我們倆……犯了乏……」 「我不管你怎麼著,反正你們倆用頭拱也得把棉花給我拱到車間裡去!」郭麻子風風火火地跑回了車間。 李志高低聲說:「馬成功,好兄弟,我和她的事無論瞞得了誰也瞞不了你。我知道你喜歡她,我跟她好了,你心裡不痛快。咱兄弟倆情同手足,不要為個女人傷害了感情,天下好女人多如細砂,待幾年等你長大了,大哥我保證幫你找個勝過方碧玉五十倍的姑娘給你做媳婦!」 他這一席話說得我心裡暖融融的,滿肚皮的怨恨頓時消解,我說: 「李大哥,只有你才配方碧玉,我不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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