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白棉花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十一 | |
|
|
第十三章 後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李志高不英勇地夜宿草垛,就不會有緊隨其後的浪漫故事。我猜想,事情發展到危急關頭,方碧玉也許會捶打著李志高的胸膛,悲憤交集地哭訴: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在那麥草垛裡過夜?到了這步田地,你又軟了,熊了,像受了驚嚇的鱉一樣,把脖子縮了回去! 第十四章 「多少纏綿曲折的男女愛情故事,都沉痛地證明和宣告:女人的愛情之火一旦燃燒起來,就很難撲滅;而男人,在關鍵時刻總是像受了驚嚇的鱉一樣,把脖子縮了起來。」十八年後,我喝了一大杯酒對著與我對飲的李志高說。 李志高頭髮根部顏色紅黃,一看就知道是染過了的。他已是縣棉油廠副廠長,四十多歲的人了。他喝了一口酒,用筷子挑挑撿撿夾了一根碧綠的菜梗放到嘴裡,愁苦滿面地說: 「活到如今,我只信命,別的什麼都不信了。」 我正準備激烈地反駁他時,他的十八歲的女兒李棉花穿著一身豔麗的衣裳闖了進來。這姑娘很像孫紅花。她咕嘟著嘴對李志高說: 「爸爸,我要改名字!」 「為什麼?」李志高問。 她說:「你給我起了這麼個破名字,醜名字,土名字,同學們都笑話我。」 「我跟你媽是在棉花加工廠裡相識、結婚,然後有了你,所以叫你『棉花』。」李志高說。 她反駁道:「在棉花加工廠裡相識就叫我『棉花』,要是在化肥廠裡相識就該叫我『化肥』,在橡膠廠裡相識就該叫我『橡膠』是不是?」 李志高苦笑著說:「胡攪蠻纏!你打算改成什麼名字?」 她說:「我準備改成李口百惠子!」 李志高說:「隨你自己的便吧,你改成山本五十六我也不管了。」 第十五章 我相信,方碧玉和李志高的浪漫史上最幸福、最富有愛情特徵的一夜,也是李志高夜宿草垛的一夜。過了這一夜,他們的關係便突飛猛進,迅速發展,很快把事情推向高潮,同時也推向深淵。 那天,他沾著一頭麥糠與我們同歸棉花加工廠。在冉冉上升的朝陽裡,他頭上的麥殼像黃金,他的微笑也像黃金一樣燦爛。 經過一夜的思想鬥爭,我雖然痛苦但卻清楚地意識到:方碧玉與李志高才是天生的一對,我不是李的勢均力敵的對手。我缺少夜宿草垛的勇氣。我決定退居二線,發揚風格,為他們二人穿針引線,搭橋鋪路,充當一個光榮、高尚的第三者。在我還年輕的時候,能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 方碧玉從她的花書包裡掏出四個熱得燙手的紅皮雞蛋,分給我和李志高每人兩個。拿著雞蛋,我的靈魂在哭泣。我意識到這雞蛋是為誰而煮。雖然都是同樣的紅皮雞蛋,但李志高那兩顆重若泰山,我這兩顆輕如鴻毛。一個早起撿狗屎的老頭滿臉冰霜地看著我們,嚇了我們一跳。 她用我認為是充滿了似水柔情的眼睛撫摸著李志高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他毫不客氣地往口裡塞著雞蛋,雞蛋黃噎得他淚流滿面。她笑起來,並且用半握的拳頭捶打了一下他的背。這一拳是他們愛情的定音鼓。一錘定音。這一拳看起來打在李志高背上,實則打在我的心臟上。完了,我已經被淘汰了。李志高大笑起來,雞蛋殘渣在笑聲中噴出,好像橫飛的彈片。 隨著笑聲,他的頭顱在抖動,頭上蓬鬆的黑髮跳躍,宛如啼鳴雄雞尾巴上的翎毛。那時候已經流行留長髮,那時候留長髮是反社會反傳統的鮮明標誌。我聽棉檢室的「一撮毛」趙一萍說過,男人留長髮是吸引女性的需要。她舉了兩個富有說明力的例子來論證她的理論。她說國外有一位科學家做過這樣的試驗:剪掉雄獅頭頸上的長毛,那雄獅身邊的雌獅立刻離它而去,去尋找頭頸上有長毛的雄獅。剪掉雄雞尾巴上的捲曲高揚著的翎毛,雄雞便被母雞們啄死。 由此可見,毛髮對雄性是多麼的重要,這不但關係到吸引配偶,而且關係到生死存亡。我摸了一下自己光禿禿的頭顱,在自慚形穢的同時,暗下決心要像愛護生命一樣愛護頭髮,即便吸引不了方碧玉,也要吸引別的雌獅和母雞。 一路說了許多話,其實都是廢話。對話的內容對陷入情網的男女來說變得毫無意義,這時傳遞性與愛的信號的載體是他們各自的聲音。我也說了不少話,看起來我們三人的談話是一個和諧整體,實際上我的話是對他們互相傳遞愛情信號過程中施放的干擾。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