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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方碧玉站起來,冷冷地說:

  「你這樣說有什麼證據?是哪個農村來的女工幹的?休要一網打盡滿河魚。另外廠長說的也不對,男工碰破皮肉、走火流鼻血不也能用皮棉擦嗎?」

  廠長怒衝衝地說:「方碧玉,我正要說你,你自己先跳出來了!你毆打棉農,破壞工農聯盟,破壞治安,目無領導,廠裡決定開除你!你明日找會計算算帳,捲舖蓋回家吃你娘做的吧。你武功很好,但我這裡不是瓦崗寨!」

  臨時工們嚇壞了,不敢吭氣。正式工也他媽的不放一個屁。幾個大蛾子死勁碰水銀燈的罩子。這時更像一群鬼,我們,在一座廟裡。

  幾十年後我想我當時應該跳起來,像個男子漢一樣拍著胸膛說:

  「這事不怨方碧玉,怨我,要開除就開除我吧。」

  但我沒有這樣做。實際上我永遠是個懦夫,永遠是個患得患失的小人。

  方碧玉站起來,平靜地說:

  「我可以捲舖蓋回家,但要把事情說清楚。廠長你不能不分青紅皂白,輕信一面之辭。說到底俺是個農民,死乞白賴來幹這份臨時工,無非是想來掙幾個錢,扯幾尺布做幾件新衣裳。俺沒那麼高的覺悟,照顧什麼「工農聯盟」。我打了那黑熊,不過是女農民打了個男農民,這事公安局都懶得管。路不平大家踩,馬成功跟俺一塊來的,他受欺負,別人看熱鬧俺不能看熱鬧。還有,廠長,正式工也不是祖宗給掙下來的皇糧,幹部女兒也沒長四個鼻孔眼!棉花加工廠是共產黨的,也不是你們家的祖業。我拿著介紹信入的廠,你一句話打發不了我,你讓我走我偏不走,你不讓我走沒准我自己走了。」

  李志高青白著臉站起來,也許是激動,也許是恐懼使他聲音又尖又細:

  「方碧玉不能走……她打得好!打得妙!打出了臨時工的威風。臨時工也不是你們鍋裡煮的地瓜,願意怎麼捏就怎麼捏。我的話講完了。」

  有人怪聲怪氣地嚷了一句樣板戲臺詞:

  「老九不能走!」

  好多人都嚷:

  「老九不能走!」

  我也跟著嚷了一句。

  廠長氣得渾身肥肉哆嗦,巴掌拍著屁股說:

  「反了你們!反了你們!」

  「我們不幹了,受這個窩囊氣,不拿我們臨時工當人!」有人大聲煽動。

  支部書記一看事不好,連忙安撫打圓場說:

  「方碧玉堅持正義,不畏黑大漢,敢於鬥爭敢於勝利,教訓了刁民,打出了棉花加工廠的威風,基本上是件好事。廠長說開除你不過是開個玩笑嚇唬你,要你不要再跟男人打架,怕你吃了虧。臨時工正式工包括幹部子女大家都是階級兄弟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裡,方碧玉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幹活廠裡不會虧待你。散會吧散會吧散會。」

  方碧玉沖著支部書記鞠了一躬,說:

  「天大地大不如您的恩情大,謝謝您。」

  我叔叔說支部書記回到辦公室把廠長訓了一頓,說他差點惹出大亂子,這年頭鬧出個罷工事件咱都得倒血黴。廠長說這個方碧玉真不是盞省油的燈。

  我叔叔罵我不成器,狗屎抹不上牆,死貓扶不上樹,天生是個出大力的材料。

  兩天之後,「鐵錘子」對我說:

  「馬成功,不用你司磅了,到皮輥車間找郭主任吧,以後你歸他管。」

  郭主任是個滿臉麻子的半老頭,正式工人。他會唱京劇《蘇三起解》,咣采咣采咣咣采!還帶鑼鼓家什呢。麻主任說:

  「小兄弟,抬大簍子去吧。」

  第九章

  據說現在的棉花加工廠都安裝了吸風設備,只要把粗大的鐵筒子插到棉花垛上,棉花便會源源不斷地進入車間,再也不用抬大簍子了。

  那種大簍子用竹片編成,長方形,寬約一米半,長約三米,高約一百二十釐米,兩頭綴著鐵鼻子,中間橫穿一根大杠子。單看看這套家什就嚇你一跳。抬一天大簍子可掙一元三角五分錢。

  都怨我自己不爭氣,得罪了「鐵錘子」,也可能連帶著得罪了廠長,丟了好差事,由腦力勞動者變成了體力勞動者。幸好我是苦出身,幹活幹慣了。同時被貶到車間抬大簍子的還有李志高,毫無疑問他是因為在大會上為方碧玉辯護才丟了在維修車間磨皮輥的好差事的。

  他深刻地對我說:

  「小馬,你感覺到了沒有?這是一場尖銳複雜的鬥爭,是正義與邪惡的鬥爭,是真理與謬誤的鬥爭。」

  我激動萬分地說:

  「李大哥,我感覺到了。」

  「你真的感覺到了?」他懷疑地問道。

  「真的感覺到了,」我急忙說,「跟著你,我可是天天都在進步。」

  「好,好。」他說,「鬥爭剛剛開始,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你怕不怕?」

  「不怕。」我說。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

  「好樣的!」

  「李大哥才是好樣的呢!」我說。

  老天開眼——也許是郭麻子的有意安排,我們和方碧玉一個班。這個班的時間是晚九點到淩晨六點,零點時休息半小時,食堂有熱玉米麵粥賣。

  我不知道李志高心裡怎麼想的,反正我心裡挺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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